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已发不出声音。

    傅红雪道:“你不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丁灵琳咬着嘴唇,突然大声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因为杀她的人就是叶开。”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一直跟小叶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杀过人。”

    傅红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灵琳说不出话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灵甲带走,就没有再看见过叶开。

    傅红雪的眼睛刀锋般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事?”

    丁灵琳垂下了头。她不知道。

    傅红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抛在她面前。

    “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的刀?”

    丁灵琳的头垂得更低。她已认出了这柄刀——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过了很久,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叶开就是我,我就是叶开,你若真的认为是叶开杀了她,你就杀了我吧。”

    傅红雪道:“你愿意为他死?”

    丁灵琳道:“愿意。”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完全没有犹豫,完全没有考虑,能为叶开而死,对她说来,竟仿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傅红雪看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翠浓的影子。她临死前看着他时,眼睛里岂非也同样带着这种欣慰快乐的表情。她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但那双眼睛岂非也无异于告诉他,她是愿意为他而死的。

    直到她倒下去的时候,她嘴角还带着甜蜜的微笑。

    傅红雪的双拳握紧,几乎忍不住要挖开坟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暂的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寂寞。

    丁灵琳道:“你既然要杀了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并不想杀了你。”

    丁灵琳道:“你……你想怎么样?”

    傅红雪道:“不怎么样。”

    丁灵琳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死,她并不怕,她怕的是那种可耻的折磨和侮辱。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说过他迟早一定会来找你的。”

    丁灵琳点点头,大声道:“他当然会来找我,他绝不是个无情的人。”

    傅红雪凝视着远方,缓缓道:“这地方很安静,他若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上天对他已算不薄。”

    丁灵琳动容道:“你在等他来?”

    傅红雪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刀头已不知染上过多少人的鲜血。

    丁灵琳的手也已握紧,嗄声道:“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道:“他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有很多人都看见我挟着你往这里走。”

    丁灵琳道:“就算他来了又怎么样?你难道真的要杀他?”

    傅红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时也锋利得像刀锋一样,有时甚至能杀人。

    丁灵琳大声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难道你已忘了他以前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傅红雪苍白的脸仿佛又已因痛苦渐渐变得透明,一字字缓缓道:“他让我活着,也许就是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虽然可怕,但却是宁静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

    丁灵琳看着他的脸,身子突然开始颤抖,颤声道:“他常常对我说,你做的事虽可怕,但你的心却本是善良的,你……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这时山巅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他苍白的脸已在云雾中渐渐变得遥远模糊。

    山下仿佛有雨声。

    山巅的云雾,也是潮湿的。丁灵琳的衣裳已渐渐湿透,冷得不停发抖。不但寒冷,而且饥饿。

    傅红雪已坐下,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雾中。难道他不冷不饿?这个人难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道:“也许他不会来了。”

    傅红雪不开口。

    丁灵琳道:“就算他要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

    傅红雪还是不开口。

    丁灵琳道:“他若三天后才来,你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等三天?”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后才来,我就等三年。”

    丁灵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难道要我陪着你在这里等三年?”

    傅红雪道:“我能等,你为什么不能?”

    丁灵琳道:“因为我是个人。”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只要是个人,就没法子在这里等三年,也许连三天都不能等。”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你若真的要我坐在这里等下去,我就算不冷死,也要被活活饿死。”

    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在这里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总比在这里等的好。”

    还是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

    她声音突然刀割般中断,她忽然发现坐在云雾中的傅红雪已不见了。

    山下的雨声还没有停,山巅的云雾更潮湿,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雾掩住了日色,还是夜色已来临,丁灵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阴阴森森的死灰色,没有人,也没有生命。

    丁灵琳放声大呼:“傅红雪,你到哪里去了?你回来!”

    没有人回来,也没有人回应。

    丁灵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傅红雪虽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时更可怕。

    她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傅红雪走了只不过才片刻,片刻她已觉得不可忍受。

    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独寂寞时,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假如叶开真的死了,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将永远如此孤独寂寞下去?

    丁灵琳只觉得全身冰冷,连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还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点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听见山谷中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回声。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坟墓里那个死人在陪伴着她。

    傅红雪这一生,岂非也只剩下坟墓里的死人在陪伴着他?

    丁灵琳忽然对这孤独而残废的少年,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头,才发现这滴雨赫然是鲜红色的。

    不是雨,是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惧撕裂,忍不住回头,她的面颊忽然碰到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从这只手上滴落下来的。

    这是谁的血?谁的手?

    丁灵琳没有看见,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的人也已在地狱。

    第四十一章英雄末路

    云已不见,雾也已不见。

    阴森黑暗的山洞里,却有一堆火焰在跃动,闪动的火光,照亮了奇突的钟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灵琳苍白美丽的脸。

    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这堆火。

    所以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火焰的跃动。

    火焰的本身,仿佛就象征着生命,已为她带来了温暖和光明。

    她从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爱的。

    然后她才看见傅红雪,他冰一样的脸,已因火焰的闪动而变得有了生命。

    现在他正将一只皮毛已洗剥干净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动作复杂而缓慢,他脸上甚至也已现出种和平宁静的表情。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她忽然觉得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的人。

    带着血的野兔已渐渐在火上被烤成金黄色,山洞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丁灵琳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她本不是那种一见到血就会晕过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要解释:“我刚才实在太饿,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红雪淡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种,否则就只能吃带血的兔肉了。”

    丁灵琳失声道:“火种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

    傅红雪点点头。

    丁灵琳的脸更红,她记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贴身的衣袋里。

    她咬着嘴唇,板起了脸,大声道:“你怎么能乱掏人家身上的东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的确不该这么做的,我本该脱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火上烤来吃。”

    丁灵琳立刻用力拉紧了自己的衣襟,好像生怕这个人会真的过来脱她的衣服。

    傅红雪却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将烤好的野兔撕成两半,随手抛了一半给她,竟是比较大的一半。

    丁灵琳心里突又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个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红雪若是给她比较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觉得很生气。

    她毕竟是个女人。

    没有盐的烤肉,本来就像是已生了十八个孩子的女人一样,已很难令人发生兴趣。

    但没有盐的肉至少总比没有肉好。

    饥饿,本就是人类最不能抗拒的两种欲望之一。

    丁灵琳几乎将骨头都吃了下去,吃完了还忍不住要叹息一声,喃喃地道:“这兔子身上的肉简直比猴子还少。”

    傅红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说不定早已被别人捉去吃下肚了。”

    丁灵琳嫣然道:“小叶说的不错,你有时看来虽然很可怕,其实却并不是个凶狠恶毒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你怎么想,我总觉得他一直都对你不坏,而且比谁都了解你。”

    一提起叶开,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忽然站起来,冷冷道:“你自己还能不能脱衣服?”

    丁灵琳的脸色也变了,失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冷冷道:“你若不能脱,我替你脱。”

    丁灵琳大骇道:“为什么要脱衣服?”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冷死、病死。”

    丁灵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的确已湿透,地上也是阴寒而潮湿的,这样子躺一夜,明天不大病一场才是怪事。

    她自己当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脱衣服,她宁可死——除了叶开外,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行。

    她咬着嘴唇,忽然道:“你是不是真的强奸过马芳铃?”

    傅红雪脸上的肌肉忽然绷紧,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他做过的事,他就绝不推诿否认。

    丁灵琳道:“你会不会强奸我?”

    傅红雪冷冷道:“你是在提醒我?”

    丁灵琳道:“你现在若要强奸我,我当然没法子反抗,但我却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

    丁灵琳道:“除了叶开外,无论什么男人只要碰一碰我,我就恶心,因为我觉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傅红雪充满痛苦和仇恨的眼睛里,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烧。

    他全身都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丁灵琳道:“你恨他,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杀了翠浓,而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

    傅红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嗄声道:“你错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你不该逼我的。”

    他的手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灵琳倒下去的时候,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风里硬起来。

    她的泪也已将流下,咬着牙道:“我没有错,小叶却实在错了,他看错了你,你根本不是人,是个畜生。”

    傅红雪全身不停地颤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

    火光闪动下,他的脸竟已完全扭曲变形,嘴角就像马一样,吐出了浓浓的白沫。

    丁灵琳反而怔住。

    她也听说过,傅红雪是个有病的人,但她却未想到他的病竟会突然而来,来得竟如此可怕。

    这少年不但孤独寂寞,满心创痛,而且还有这种可怕的病像毒蛇般纠缠着他。

    唯一能安慰他、了解他的人,现在却已被埋入了黄土。

    他这一生,过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生活?生命对他也未免太无情。

    他应该恨的!

    “我若是他,我说不定也会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丁灵琳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忽然又变作怜悯与同情。

    她若还能站起来,现在说不定会将他像孩子般拥抱在怀里。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来,几乎连动都不能动。

    她连手都已阴寒潮湿而渐渐麻痹,只能勉强抬起来,掩住衣襟。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来的却显然不止一个人。

    “这当然绝不会是叶开。叶开若要来,绝不会和别人一起来的。”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如此深夜,又有谁会冒着这种愁煞人的秋风秋雨,到这荒山上来呢?

    脚步声已在山洞外停下来,闪动的火光,已无异告诉他们这山洞里有人。

    过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试探问:“里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请见示。”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只希望这些人一时间还不敢贸然闯进来,只希望傅红雪能在他们闯进来之前清醒。

    但这时她已看见一柄刀从外面慢慢地伸进来,接着她就看见了握刀的人。

    来的人的确不止一个,但现在进来的却只有他一个。

    这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却不是傅红雪那种纯净得接近透明的苍白。

    他的脸白里发青,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竟仿佛是惨碧色的,又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

    他的眼睛也阴森可怕,只看了傅红雪一眼,目光就停留在丁灵琳裸露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里突又露出种淫猥的表情。

    丁灵琳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

    这人手里的刀已垂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显然他已发现倒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都已没有值得他戒备的地方。

    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钻到丁灵琳的衣襟里去。

    丁灵琳忍不住大声道:“你看什么?难道你从来也没看过女人?”

    这人笑了,用脚尖踢了踢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丁灵琳道:“你管不着。”

    这人道:“他就是那个一脚踢垮了关东万马堂的傅红雪?”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

    这人道:“我本来就是来找他的。”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找他干什么?”

    这人道:“我本想找他去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杀个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但现在看来他已只有等着别人杀他了。”

    丁灵琳勉强控制着自己,冷笑道:“你若真的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后悔。”

    这人笑得更阴险,悠然道:“我不但真的有这种想法,还有另外一种想法。”

    丁灵琳又忍不住再问:“什么想法?”

    这人笑道:“男人看见一个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赤裸着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里会有什么想法,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丁灵琳突然全身冰冷,失声道:“你敢?”

    这人悠然道:“我为什么不敢,就算傅红雪现在还能够拔他的刀,我也不怕。”

    丁灵琳道:“你……你真的不怕?”

    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么人,说不定会自动把你让给我的。”

    丁灵琳道:“你凭什么?”

    这人道:“我只凭一样东西,一样傅红雪连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他微笑着,用刀尖去拨丁灵琳紧拉着衣襟的手,接着道:“就凭这样东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看。”

    丁灵琳几乎已忍不住要失声大叫起来,她的手已不能不松开。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一样东西从外面飞进来,打在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齿上。

    只听“咯”的一响,这人的门牙已然被打破了两三颗。

    这样东西随着碎裂的牙齿落下来,竟是粒还没有剥壳的花生。

    这人面色骤然改变,一只手掩住了嘴,一只手扬起了刀。

    丁灵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脸色也已变了,忍不住失声惊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现在最不愿看见的人之一,为什么他也偏偏来了?

    她的运气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坏。

    山洞外还是云雾凄迷,一片黑暗,一个人带着笑说道:“这世上并不一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难找出几个。”

    一个人微笑着,施施然走了进来,穿得很随便,笑得很轻松,看他的样子,就算是天塌下来,他好像也不会在乎。

    看到了这个人,丁灵琳只觉得那闷死人的浓云密雾仿佛已忽然消散了,那愁煞人的秋风秋雨也仿佛忽然停了。

    现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了下来,她也已不在乎,因为这个人就是叶开。

    只要能看见叶开,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暖之意,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却故意要板起脸,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直到现在才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想早点来的,却又不能眼看着你那位宝贝二哥躺在地上生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二哥。”

    丁灵琳就算还想生气,也气不出了,忍不住笑道:“你本来就应该对他好一点,因为他迟早总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

    叶开看着她,皱了皱眉,道:“可是你们丁家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躺在地上呢?”

    丁灵琳道:“你自己说过的,一个聪明人能躺下去的时候,是绝不会坐着的。”

    叶开也笑了,道:“不错,有道理。”

    他看了看傅红雪,又看了看那个高举着钢刀的人,道:“你们都是聪明人,但这位仁兄为什么还不肯躺下去,这样子站着岂非太累?”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所以你应该劝劝他,要他不如还是躺下去的好。”

    叶开点了点头,道:“不错,有道理。”

    这人的嘴已闭起,嘴角还在流着血。

    他本就是个老江湖、老狐狸,当然知道能用一颗花生打落门牙的人,绝不是好惹的。

    但现在叶开又正背对着他,再难惹的人,背上也绝不会长着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对着叶开的脖子,这机会实在难得,错过实在可惜。

    他突然挥刀,直砍叶开的脖子。

    谁知道叶开背后偏偏像是长着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轻轻在这人握刀的手腕上一划。

    这人的刀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叶开看着这把刀,轻抚着刀锋,微笑道:“看来这也是把快刀。”

    这人的脸已僵硬,想勉强笑笑,但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叶开道:“这么快的刀无论砍在谁的脖子上,他的脑袋都一定会掉下来,你信不信?”

    他提着刀在这人脖子上比了一比,微笑着道:“你若不信,倒也不妨试试。”

    这人一张白里透青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试了。”

    叶开道:“你相信?”

    这人道:“当……当然相信,谁不信,谁就是龟孙子。”

    叶开大笑。

    这人忽又问道:“阁下上山时,有没有看见在下的朋友们?”

    叶开又点点头,道:“我看他们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劝他们不如躺下去休息休息的好。”

    这人脸色又变了变,苦笑道:“其实我……我也已累得很。”

    叶开道:“既然累得很,为什么还不躺下去?”

    这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走到角落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看来他倒也是个聪明人。”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笨人本来就已不多的。”

    丁灵琳道:“只可惜我跟你一样,我们虽然不太笨,也不太聪明。”

    叶开道:“我知道你也想站起来走走了,躺得太久,也会累的。”

    丁灵琳抿着嘴笑道:“所以你也正好乘机来揩油,捏捏我的大腿。”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你二哥点你穴时,为什么不顺便把你的嘴也一起点住呢?”

    丁灵琳道:“因为他知道我要咬死你。”

    傅红雪的身子虽然渐渐已能伸直,却还在不停地喘息着。

    叶开看着他,黯然道:“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

    丁灵琳已站了起来,正弯着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叹道:“他的确是个很可怜的人,但有时却又偏偏要叫人觉得他很可怕。”

    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架到这里来?”

    叶开摇头。

    丁灵琳道:“他以为你杀了翠浓。”

    叶开皱起了眉,道:“翠浓已死了?”

    丁灵琳道:“她的坟墓就在外面,傅红雪亲手埋葬了她。”

    叶开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见了。

    丁灵琳瞪着他,道:“究竟是不是你杀了她的?”

    叶开道:“你也要问我这种话?”

    丁灵琳叹道:“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可是你的刀为什么会到了他手上?”

    叶开道:“我的刀?……”

    丁灵琳还没有说话,已看见了有刀光一闪。

    叶开一伸手,闪电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一柄飞刀,薄而锋利。

    他抬起头,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站起来时,就像是幽灵忽然从地下出现,烟雾忽然从地下升起。

    火光已微弱,他看来更苍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睛的愤怒和仇恨却比火焰更强烈。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目光刀锋般瞪着叶开,一字字道:“这是不是你的刀?”

    叶开没有回答,不能回答。

    这柄刀的确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样,但这柄刀却绝不是他的。

    能用这种刀杀人的人虽然不多,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但是他实在想不出有谁能仿造这种刀,而且还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样。

    世上几乎根本就没有人看过他用的这种刀。

    傅红雪还在瞪着,等着他回答!

    叶开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用这把刀杀了谁?”

    傅红雪道:“你杀了郭威的孙子,又杀了王大洪。不是吗?”

    叶开道:“王大洪?”

    傅红雪道:“你叫王大洪杀人,然后你杀了他灭口。”

    叶开道:“翠浓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傅红雪道:“他用的是毒剑,但你的手段却比他的剑还毒!”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现在就算否认,你也是绝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道:“绝不会。”

    叶开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杀翠浓呢?”

    傅红雪道:“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翠浓,是我。”

    叶开道:“是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傅红雪还没有开口,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因为你已经被万马堂收买了,我恰巧在无意间听见他透露过口风。”

    傅红雪霍然转身,盯着这个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姓白,贱名白健,江湖中人却都叫我白面郎君。”

    傅红雪道:“你见过马空群?”

    白健道:“天天都可以见到。”

    傅红雪动容道:“他在哪里?”

    白健白了叶开一眼,道:“你先杀了他,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的脸突又因激动而发红。

    无数日辛苦的找寻,竟忽然在无意间得到结果,无数年的刻骨铭心,像毒蛇般纠缠着他的仇恨,现在忽然又有了报复的希望。

    老天保佑,马空群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死在别人手里。

    傅红雪紧握双手,满眶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带你去找马空群的,可是他……”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

    白健吐出口气,目中已露出笑意。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闪,一缕寒风贴着他耳朵擦了过去。

    接着只听“夺”的一声,火星飞溅,一柄飞刀钉在他身后的山壁上,薄利的刀锋竟已入石两寸。

    白健突然觉得两腿发软,竟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柄刀本来明明在叶开手上,他竟未看见叶开是如何出手的。

    甚至傅红雪都未看见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脸色似也变了。

    叶开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万马堂收买,这个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傅红雪迟疑着,突又冷笑,道:“你当然不会在我面前杀人灭口。”

    叶开道:“你相信他的话?”

    傅红雪道:“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事,我……我亲眼看见翠浓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叶开道:“你真的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傅红雪不再说话,因为现在又已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

    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比闪电可怕。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一刀,他一刀出手时,刀上就仿佛带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

    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刀。

    可是叶开的人已不见。

    傅红雪一刀挥出时,他的人忽然已到三丈外,壁虎般贴在山壁上。

    就在刀锋还未离鞘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傅红雪拔刀的动作几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离鞘,就没有人再能避开那一刀。

    叶开的身子,看来就像是被刀风送出去的。

    看来他竟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刀,早已在准备闪避这一刀。

    他闪避的动作,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红雪自己才知道他这一闪是多么完美,多么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叶开看着他,突然道:“这样子不公平。”

    傅红雪道:“不公平?”

    叶开道:“你杀了我,我死而无怨,可是我若万一杀了你呢?”

    丁灵琳立刻抢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会替你去找马空群报仇?你难道已将那段仇恨忘了?”

    傅红雪怎么能忘得了!

    他对叶开的仇恨虽然新鲜而强烈,可是对马空群的仇恨,却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一片上都还是会带着这段仇恨。

    他活着,本就是为了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记,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锋却也是苍白的,就好像他的脸一样,苍白而透明。

    他紧紧握着刀,竟不知这第二刀是不是还应该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着牙,眼睛里已因紧张兴奋而布满了血丝。

    他也已看出了傅红雪的犹豫,他认为叶开若不死,他就得死。

    平时他本是个阴沉狡猾,很有判断力的人,但这种生死间可怕的压力,却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刚才你倒在地上时,若不是我救你,他已杀了你,你难道还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自己认为他的话说得很有煽动力,他自己若在傅红雪这种情况下,听见了这些话,是绝不会放过对方的。

    可是他错了,他忘记傅红雪和他并不是同一种人,绝不是!

    傅红雪竟忽然转身,刀锋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问道:“你刚才救过我?”

    白健立刻用力点头。

    傅红雪道:“为什么要救我?”

    白健道:“因为我要你去杀了马空群。马空群一日不死,我也一日不能安心。”

    这解释也极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谁知傅红雪却突然冷笑,道:“现在我只有一点还不明白。”

    白健道:“哪一点?”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杀我,就凭你也能救得了我?”

    白健突然怔住。

    他终于明白,这少年虽然是个残废,虽然有种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恶疾,但他却绝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冷汗一粒粒从他额角上滴出来,那眼色就像是看着条已被人赶到垃圾堆里的野狗一样。

    他已不愿再多看这个人一眼,目光垂下,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冷冷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白健也在看着他的刀,全身都在发抖。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

    白健的人突然软瘫,倒在山壁上,无论谁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都难免会像他一样虚脱。

    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杀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

    白健道:“我……我明白。”

    傅红雪道:“马空群真的还活着?”

    白健道:“绝不假。”

    傅红雪道:“你是想活着带我去?还是想死在这里?这两条路你都可以走。”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也不再多看这个人一眼。

    他已算准了这种人会怎么样选择——事实上,他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开正看着他,目中带着种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来你的确已进步了很多。”

    傅红雪还在看着自己的刀。

    刀锋愈磨愈利,人又何尝不一样?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岂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长的?

    自从失去了翠浓后,他忽然第一次感觉到对自己又有了信心。

    他抬起头,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我可以让你走,但我们之间的账,却迟早还是要结清。”

    叶开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都可以让你决定。”

    叶开道:“时候和地方已用不着再订。”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反正没有事,我可以跟你去。”

    傅红雪冷笑,道:“我只要看见马空群,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能救他。”

    叶开道:“我并不想去救他,可是,我的确很想去看看。”

    傅红雪道:“先看我杀马空群,再等着我杀你?”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那时若是万一不想杀我了,我也不反对。”

    傅红雪冷冷道:“你可以去看,可以去等,可是这一次无论是我杀了他,还是他杀了我,你最好都不要多事。”

    叶开道:“我答应。”

    傅红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道:“在路上时,你最好走得远些,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他已不愿再看见任何成双成对的人,他宁愿孤独,有种痛苦在孤独中反而比较容易忍受。

    叶开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要这个人带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已想出了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他是龙虎寨的人,马空群想必一直隐藏在龙虎寨。”

    白健的脸突然发青,这已无异说明马空群的确在龙虎寨。

    他活着对别人已完全没有价值。他认为叶开已绝不会再放过他,可是他又错了。他忘了叶开跟他也不是同一种人,绝不是。

    丁灵琳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们虽然已不要你带路,也不会杀你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的。”

    丁灵琳微笑道:“他们的确是的,但我却不是。”

    白健的脸又发青,道:“你……你……”

    丁灵琳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总比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后最好记住,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后一定……一定记住。”

    丁灵琳道:“你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白健道:“真的。”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样才相信。”

    丁灵琳忽然沉下了脸,道:“我只有一个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脸色,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后一点力气,冲了出去。

    这次他没有错。他虽然不了解英雄和君子,却很了解女人。

    他冲出去时,忽然听见脑后响起了一阵清悦的铃声,优美而动听。

    这就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时,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时候。

    傅红雪看着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头瞪着叶开,冷冷道:“你不该让他死的。”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也不该得罪女人。”

    傅红雪道:“马空群若不在龙虎寨呢?”

    叶开道:“他一定在。”

    可是叶开这次也错了。

    马空群已不在龙虎寨,龙虎寨里已没有人,没有一个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结,血泊中的尸体也已冰冷僵硬。

    叶开并不是没有见过鲜血和死人,但现在却也觉得忍不住要呕吐。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紧握着他的手。他几乎已开始呕吐,可是他用尽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却用尽一切力量勉强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况,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

    他恨马空群,但却从未像现在这么恨过。因为这本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马空群手段的残暴狠毒。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开才长长叹息,道:“他想必已发现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这种毒手。”

    傅红雪没有开口。他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就必将呕吐。

    叶开蹲下来,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带血的泥土。泥土还是湿的。

    阳光照不到这里,血虽已凝结,却还没有干透——这是不是因为血中还有泪?

    叶开沉吟着,道:“他走了好像还没有多久。”

    丁灵琳已转过身,用手掩住了脸,忽然道:“但又有谁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呢?”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他遥视着远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满了愤怒,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只知道,像他这种人,无论往哪条路走,都走不远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会被他走光了。”

    一个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无路可走时,也不会停下来的。

    因为他还有一条路走。

    绝路!没有人愿意自己走上绝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愿意,也没有人能逼你走上绝路。唯一能使你走上绝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第四十二章绝路绝刀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块尖锐得就像是锥子一样。

    可是前面还有路。

    一片浓荫,挡住了秋日正午恶毒的阳光,马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着树干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酸疼麻木,竟似连抬也抬不起来。

    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有时杀的人愈多,精神反而愈好。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是个满身疼痛,满怀忧虑的老人。

    “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也会变得这么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

    现在他几乎对每件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别的人十个加起来还多。

    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躲闪,逃亡……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连脚都被石头扎出了血。他当然愤怒、怨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结果是谁造成的。

    也许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对面,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

    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尘土、泥沙,脚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连脚底都在流着血。

    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下颚。

    有风吹过的时候,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

    那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只差一分,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怨恨。

    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马空群,更怨不得别人。

    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

    但现在她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从裂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道:“包袱里还有衣裳,你为什么不换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换。”

    但她却没有换,连动都没有动。

    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有顺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做。

    马空群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三娘道:“我什么也没有想。”

    马空群道:“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并不一定要告诉你的。”

    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这女人也许欺骗过他,甚至出卖过他,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连一次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

    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已学会把女人当作马一样看待。

    他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变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个脸,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声,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没有动。

    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已不准备再理她。

    “不理她。”

    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气时,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东西,你不理她,她要钱花,无论要什么,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

    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你说。”

    沈三娘道:“你不该杀那些人的。”

    马空群道:“我不该杀他们?”

    沈三娘道:“你不该!”

    马空群并没有张开眼睛,但眼睛却已在跳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杀他们,只因为他们出卖了我,无论谁出卖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道:“难道那些人全都出卖了你,难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斩尽杀绝。”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别人难道就不要活下去?——我们若要走,他们绝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下那种毒手?”

    马空群的双拳突然握紧,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了树林。

    泉水冷而清冽。

    马空群蹲下去,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过他手腕时,他心情才渐渐平静。

    无论谁都觉得他是个冷静而沉着的人,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气发作时,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着走出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细,从背后看,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就连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她本是为了复仇,才将自己献给他的,但当他占有她时,她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欢愉。

    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

    “难道我就是因为这缘故,才跟着他走的?”

    她从未这么样想过,现在一想到,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马空群当然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头。

    过了这条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从这里已可看见前面一片广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纵横,就像是棋盘一样。

    马空群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到了山下,我们就可以找到农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在问我准备怎么样?还是在问我们准备怎么样?”

    沈三娘用力握紧了双手,道:“是问你,不是问我们。”

    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将那家人杀了灭口?”

    马空群霍然回身,凝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在逃亡时,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可是我并没有叫你跟着我,我从来也没有。”

    沈三娘垂下了头,道:“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我本来已下了决心,无论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跟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我就死!”

    她的声音已更咽,泪已流下,接道:“我本来已决心把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因为我……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觉得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你都是条男子汉,但现在……现在……”

    马空群道:“现在怎么样?”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泪,道:“现在你已变了。”

    这句话说出来,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马空群变了,还是她自己变了。

    马空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了解,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变的女人,更没有不变的感情。

    何况,无论谁过了这么久终日在逃亡恐惧的生活,都难免要改变的。

    马空群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来,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我并没有要求,现在你自己要走,我当然更不能勉强。”

    沈三娘垂着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我走了,对你反而有好处。”

    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谢谢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谢谢你”,这三个字虽然说得平淡,但沈三娘却实在受不了。

    在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又充满了惭愧和自疚,几乎忍不住又要改变主意。

    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管他做过多少对不起别人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亏负过她。

    她总是欠他的,现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离开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

    但马空群却只是淡淡问道:“以后你准备到哪里去?有什么打算?”

    沈三娘咬着唇,道:“现在还没有,也许……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做个小本生意,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

    马空群道:“你能过那种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当然不能,但现在,我只想能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活两年,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找个比较年轻、比较温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确太老了些。”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我……”

    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许……未来的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

    马空群冷冷道:“其实我很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人,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这么可怕的话。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愤怒而发红。

    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做一个好来好散、很有君子风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风情,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况,想到那些年轻的、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刚才的惭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忽然大声道:“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最好能换七八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恨恨道:“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杀了我最好,你早就该杀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这么多天,让我一想到就恶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

    马空群的拳已握紧,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

    世上也许再没有更可怕的拳头了,只要一拳击下,她的这张脸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并没有哀求。

    她还是张大了眼睛,瞪着他。

    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他毛孔中沁出来。

    马空群也在瞪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叹了一声,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

    也许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挥了挥手,黯然道:“你走吧,赶快走,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最好……”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

    他忽然看见刀光一闪,从沈三娘背后飞来。

    沈三娘的脸突然扭曲变形,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几乎凸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痛苦。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马空群。

    可是马空群却向后退了一步。

    她喉咙“咯咯”地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来,就已倒下。

    一柄飞刀钉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飞刀!

    马空群看着这柄刀,开始时也显得愤怒而惊讶,但忽然就变得说不出的恐惧。

    他本来是想去扶她的,却又突然退缩,头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来。

    山风吹过,木叶萧萧。

    飞刀本是从林中发出的,但现在黝暗的树林里却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马空群一步步往后退,一张脸竟也因恐惧而变形,突然转身,一掠而起,越过了泉水,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

    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听着他的脚步声冲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阴沉而凶险,有时很毒辣、残忍。

    但她却从未想到他竟也是个懦夫,竟会眼看着她被人暗算,竟连问都不问就逃了。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这种感觉甚至比她背后的刀伤还强烈。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因为她竟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男人。

    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时,她的泪也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这人的叹息声。

    “想不到马空群竟是这么样一个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报仇,至少也该照顾照顾你的,可是他却逃得比狗还快。”

    听声音,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是个陌生的男人。

    就是这个人从背后暗算她的?

    “你虽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却应该恨他,因为他比我更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