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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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又笑了。 这些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果然连一点都没有算错。 丁灵琳却在那边摇着头,叹着气,道:“刚才是谁在说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开,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灵琳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路小佳道:“你们一定以为易大经先找了个人在家替他装病,他自己却溜了出来。” 丁灵琳道:“这不可能?” 路小佳道:“当然可能,只可惜他这种病是没法子装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江湖中也许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条左腿已在半个月前被人一刀砍断了!” 丁灵琳怔住。 傅红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长城、王一鸣、丁灵中、谢剑,都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特地赶去看他的。” 他说的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个名字,当然还是丁灵中。 丁灵琳几乎叫了起来,大声道:“我三哥也在他那里?” 路小佳笑了笑,道:“听说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岂不总是喜欢跟君子来往的。” 丁灵琳只好听着。 路小佳悠然道:“却不知丁三少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丁灵琳道:“他当然不是。” 路小佳说道:“那么你可以去问问他,易大经的腿是不是断了,这个断了腿的易大经是不是别人伪装的?他现在还在藏经庄。” 丁灵琳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实你也不必难受,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只要能认错就好了。” 叶开咳嗽。 “我当然也知道你嘴上绝不肯认错,但只要你心里认错就已足够。” 他不让叶开说话,抢着又道:“现在的问题是,易大经既然不是赵大方,那个赵大方究竟是什么人呢?” 叶开回答不出。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 路小佳道:“你当然要找出他来,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叶开忽然开口道:“说不定他也是易大经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若不是易大经的仇人,为什么要用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认。 叶开沉吟着,道:“他当然还不知道易大经的腿已断了,所以才会用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断了腿,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谁也不愿意到处宣扬的。” 叶开道:“却不知他的腿是被谁砍断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没有告诉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他不愿别人替他去报仇,他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冤冤相报,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完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的确是个真君子,令姐能嫁给他真是福气。” 路小佳看着他,也听不出他这话是真的赞美,还是讽刺。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请你喝杯酒才是。” 突听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说话的声音,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话的人当然也还在远方,但这里的人说出的话,他居然也能听得见。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到了门外。 他来得好快。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带上插着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却提着个很大的包袱。 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那平凡却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来了。 门外夜色深沉,门内灯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包袱,轻轻地摆在地上。 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张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时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却可以破例。”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人敢问。 陌生人忽然面对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路小佳摇摇头。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路小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双镇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已露出恐惧之色。 陌生人道:“我却认得你,认得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自己腰带上斜插着的剑,好像只希望这柄剑并没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带上的剑,淡淡道:“你不必为这柄剑觉得抱歉,教你用这柄剑的人,虽然是我的仇敌,但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这狂傲的少年,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惧过。 陌生人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听说你用这柄剑杀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剑来刺我一剑。” 路小佳的脸色变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变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觉得为难,这是我要你做的,我当然绝不会怪你。” 路小佳迟疑着。 陌生人道:“我当然也绝不会还手。” 路小佳终于松了口气,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剑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尽全力,就将我当作最恨的仇人一样。” 路小佳道:“是。” 忽然间,天地间似已变得完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时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奇? 突然间,剑光一闪,路小佳的剑已刺了出去,就向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红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这一剑就像是他刺出去的,连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剑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样快。 就在这时,突然“叮”的一响,这柄剑突然断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这一剑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闪,然后这柄剑就断了! 但现在短棍明明还插在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怀疑。 只有路小佳不怀疑,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断的。他手里握着半截短剑,冷汗已从他额角上慢慢地流下来。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断剑,凝视了很久,忽然道:“这柄剑还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够用这么重的剑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愈轻的剑愈难施展,只可惜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击断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问。 陌生人道:“因为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头,道:“前辈的教训,我一定会记得的。” 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红雪和叶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非但很聪明,也很用功,已经不在我们当年之下。” 没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红雪,现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陌生人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听着。 陌生人道:“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用聪明和苦功就能练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大家心里都在问。 聪明和苦功岂非是一个练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条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颗伟大的心,才能练得真正伟大的武功。”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温暖的光辉,接着道:“这当然不容易,据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每个人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叶开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这道理外,我还有样东西带给你们。” 他带给他们的难道就是这包袱?路小佳忽然发现这包袱在动,脸上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你若觉得奇怪,为何不将这包袱解开来?” 每个人都在奇怪,谁也猜不出他带来的是什么。 “你若要练成真正伟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颗伟大的心。” 这当然不容易。要达到这境界,往往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历程。 包袱被解开了。包袱里竟然有一个人,一个断了左腿的人。 “易大经。” 每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来,最惊奇的人,当然还是易大经自己。 他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比梦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叶开,看了看傅红雪和路小佳。 然后他的脸突然抽紧,因为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还记得我?” 易大经点点头,显得尊敬而畏惧。 陌生人道:“我们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你的腿还没有断。” 易大经勉强赔笑,道:“但前辈的风采,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易大经道:“半个月前。” 陌生人道:“被谁砍断的?” 易大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过去的事,再提岂非徒增烦恼。” 陌生人道:“看来你倒很宽恕别人。” 易大经道:“我尽量在学。”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还是先学另一样事。” 易大经道:“什么事?” 陌生人道:“学说实话!” 他眼睛里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经脸上,一字字接道:“你总应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说谎的人。”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怎敢在前辈面前说谎?无论谁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 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也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人欺骗。” 他钢铁般的脸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 易大经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脸,道:“你总应该听说过我少年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 陌生人道:“丁灵中?” 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道前辈将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字条交给前辈。” 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 易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 陌生人轻轻叹息,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易大经忍不住道:“谁?” 陌生人道:“龙啸云。” 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 易大经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 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唯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叶开和陌生人。 他们竟似早已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易大经道:“那是间很黝暗的屋子,窗子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多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坏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段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的。”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断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做出来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风,你就是个君子。 否则你的心纵然善良,做出来的却全都是坏事,也还是一样不可原谅的。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了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作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种事态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 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密,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第三十七章浪子回头 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着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一种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开口。 没有人开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尽各种痛苦的折磨,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个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着这个人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下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连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都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 “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朦胧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以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 “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不仅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下!” 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竟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叶开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 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寒冷…… 叶开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 她忽然悄悄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叶开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为什么高兴?” 叶开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也许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 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什么心情下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兴。” 叶开道:“是不是也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陌生人点了点头,说出一句叶开终生都难以忘记的话。 “能杀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难的事。” 叶开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满怀又苦又甜,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陌生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喝过酒了,我以前酒量本来不错的,可是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叶开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看出那双无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种很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 他的剑虽无情,但他的人却一向是多情的。 他当然也有很多回忆。这些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也都比大多数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灵琳一直在看着他。 有叶开在身旁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子看别人。 她忽然问道:“你真的就是那个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个阿飞,每个人都叫我阿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飞。” 丁灵琳红着脸笑了,垂下头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当然可以。” 丁灵琳抢着先喝了这杯酒,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能和阿飞举杯共饮,无论谁都会觉得是件非常骄傲的事。 陌生人看着她年轻发光的眼睛,心里却不禁有些感伤。他自己心里知道,现在他已永远不会再是以前那个阿飞了。 以前那个纵横江湖的阿飞,现在在江湖中却已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听人谈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往事。 这些感伤当然是丁灵琳现在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着道:“我早就听说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灵琳张大了眼睛。 陌生人问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教路小佳用那柄剑的?” 丁灵琳摇了摇头。 陌生人道:“这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他叫作荆无命。” 丁灵琳笑道:“荆无命?他没有命?” 陌生人道:“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他当然也有,但他却一直觉得,他的这条命并不是他自己的。” 丁灵琳道:“这名字的确很奇怪,这种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叹道:“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丁灵琳道:“他的剑也很快?” 陌生人道:“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已没有比他更快的剑,而且他左右手同样快,那种速度绝不是没有看过他出手的人所能想象的。” 丁灵琳眼前似又出现了一个孤独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骄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骄傲,而且冷酷。他可以为了一句话杀别人,也同样会为了一句话杀死自己。” 丁灵琳道:“我想别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点点头,目中又露出一丝伤感,缓缓道:“但现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个陌生人了……” 丁灵琳道:“小李飞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荆无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这个字能形容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样,因为他的武功已达到你所说的那种伟大的境界,所以已没有人能击败他。” 陌生人道:“绝没有人。” 丁灵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天下无敌,还是要败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确很聪明。” 丁灵琳道:“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陌生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丁灵琳道:“你当然还活着。” 陌生人道:“那么他当然也一定还活着。” 丁灵琳道:“他若死了,你难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许不会陪他死,但他死了后,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竟像是在叙说着一件很平凡的事,但无论谁都能体会到这种友情是多么伟大。 丁灵琳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叹息着道:“我本来也听说过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们的友情,但也直到现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许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实、最可贵的,所以无论白天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认为马空群用那种手段教训他,是件非常可耻的事。” 丁灵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对傅红雪去杀了他。” 陌生人叹道:“但是李寻欢却绝不会这么样想的,他从来也记不住别人对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宽恕别人、同情别人。” 丁灵琳心里仿佛也充满了那种伟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们至少见面一次。”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们根本不必问。 因为像他们这种友情,已无所不至,无论他们到了什么地方都一样。 这种感情甚至连丁灵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视着远方,轻轻叹息着,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见着他。” 已有鸡啼。光明已渐渐降临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叶开的肩,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样,所以我很高兴。” 叶开眼睛里已有热泪盈眶,心里充满兴奋和感激。 陌生人遥望着东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许会见到他。” 他望着丁灵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会告诉他,有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见他。” 丁灵琳笑了,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所以你们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许会有的,只不过我们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门,站在初临的曙色中,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又回头笑道:“今天我说的话比哪一天都多,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为我已老了,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些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健,那么稳定。 东方的云层里,刚射出第一道阳光,刚巧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似在发着光。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他老了?他看来简直比我们还年轻。” 叶开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老,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有些人的确永远不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 一个人心里只要还有爱与希望,他就永远都是年轻的。 初升的太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驱走黑暗。 现在阳光正照射着大地,大地辉煌而灿烂。他们就站在阳光下。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夜,他们看来竟丝毫也不显得疲倦。因为他们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丁灵琳的脸面也在发着光,嫣然道:“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没有?他说我又聪明又漂亮。” 叶开在微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说过这种话?” 叶开道:“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琳又笑了,道:“其实你嘴上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心里在这么样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着初升的阳光走过去。 叶开忽然问道:“你三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样,又聪明又调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可是他自己说他最拿手的本事,还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脸,大声道:“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叶开笑了笑,道:“这一点我已不必学了。”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会勾引女人又怎么样,我天天死盯着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丁三公子最风流,这句话我也早就听说过,我真想见见他。” 丁灵琳嫣然道:“你应该见见他,而且应该拍拍他的马屁,让他在我家里替你说两句好话。” 叶开道:“除了他之外,你家里的人都古板?” 丁灵琳点了点头,叹息说道:“尤其是我父亲,他一年也难得笑一次,我就是因为怕看他的脸,所以才溜出来的。” 叶开道:“我也知道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却不是易大经那样的伪君子。” 叶开道:“他当然不是。” 丁灵琳道:“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别的女人他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凭这一点,就绝不是别人能做得到的。” 叶开微笑道:“至少我就绝对做不到。” 丁灵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绝不能比你先死。” 过了半晌,她忽又问道:“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又去找傅红雪?”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马空群?”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只要你有决心,世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在这时,阳光下突然有一骑快马奔来。 马是万中选一的好马,配着鲜明的鞍辔,这么样一匹好马,它的主人当然也绝不会差的。 马上人鲜衣珠冠,神采飞扬,腰畔的玉带上,挂着缀满宝石、明珠的长剑,手里轻挥着丝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马到了叶开他们面前,就突然勒缰打住。 丁灵琳立刻拍手欢呼,道:“三哥,我们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来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来看看你这好朋友的,听说他跟我一样,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一双发亮的眼睛已盯在叶开脸上。 丁灵琳眨着眼,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丁三少笑道:“我并没有失望。” 叶开也笑了,他也并没有失望,丁三少的确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微笑着道:“我也一直想见你,听说你刚赢来三十几坛陈年女儿红。”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迟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叶开道:“还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长得都像是无锡泥娃娃一样,你看见一定也很喜欢,只可惜我也绝不能让你看见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们这位小妹子吃醋,我们真有点怕她的。” 丁灵琳故意板着脸,道:“亏你还聪明,否则我真说不定会将你那泥娃娃一个个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听见没有,这丫头吃起醋来是不是凶得很?” 丁灵琳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丁三少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丁灵琳道:“你呢?” 丁三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像你们这么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脑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个大洞来了。” 丁灵琳道:“老头子还好吗?” 丁三少答道:“还好,我去年年底还看见他笑过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妈虽然护着你,但老头子的脾气若是真发起来,你也一样难免要遭殃的。” 丁灵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辈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不反对,只不过觉得对他有点抱歉而已。” 叶开道:“对我?” 丁三少点头,道:“这又凶又会吃醋的丑丫头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着你一辈子,你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已大笑着扬鞭而去,远远地还在笑着道:“等你什么时候能一个人溜开的时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声忽然已随着蹄声远去。 丁灵琳跺着脚,恨恨道:“这个三少,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开道:“可是他说的话倒很有道理。” 丁灵琳道:“他说的什么话?” 叶开笑道:“你刚才难道没有听他说,有人是个又凶又丑的醋坛子。” 丁灵琳想板起脸,却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个人心里仿佛忽然都有了心事。 叶开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丁灵琳道:“没有。” 叶开道:“女孩子说没有想什么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心事。” 丁灵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叶开看着她,道:“你在想家?” 丁灵琳眼睛里果然带着些思念,也带着些忧虑。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真的一辈子不回去。” 丁灵琳叹道:“老实说,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担心我那个古板的爹爹。” 叶开道:“你怕他不要我这个女婿?” 丁灵琳说道:“你假如能够变得稍微规矩一点就好了。” 叶开笑了笑,道:“说不定他就喜欢我这样子的人呢。” 丁灵琳摇了摇头。 叶开道:“你认为不可能?” 丁灵琳道:“嗯。” 叶开道:“你三哥岂非就是我这样子的人,他岂非最喜欢你三哥。”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因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严,何况,老年人总是喜欢小儿子的。” 丁灵琳道:“那倒是真的,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里最喜欢的,也是我三哥。” 叶开笑道:“所以你这醋坛子又在吃醋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欢我,只要别老是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叶开道:“他总是找你的麻烦,也许就因为他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不说话了,但眼睛里却已变得有点湿湿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叶开却仿佛在沉思着,并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过了很久,忽又问道:“你爹爹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的?” 丁灵琳摇摇头,道:“他平时根本很少和别人来往,就算有两个,也都是些跟他一样古板的老冬烘、老学究。” 叶开目光闪动,接道:“听说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错。” 丁灵琳又摇摇头,道:“他也许连薛斌这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叶开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点失望。 又过了很久,他才问道:“易大经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灵琳道:“易大经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认得的,连我都没有听说他有这么样个朋友。” 叶开问道:“你爹爹难道从来也不跟江湖中的人来往?” 丁灵琳道:“他常说江湖中只有两个人够资格跟他交朋友。” 叶开道:“哪两个?” 丁灵琳道:“其中当然有一个是小李探花,连我爹爹都一向认为他是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别人绝对做不到的。” 叶开笑了,道:“看来他眼光至少还不错。” 丁灵琳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一个你试猜猜是谁?” 叶开道:“阿飞?” 丁灵琳摇头道:“他总认为阿飞是个永远也做不出大事来的人,因为这个人太骄傲,也太孤独。” 叶开没有辩驳。 因为连他都不能不承认,丁老头子对阿飞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连阿飞都看不上眼,江湖中还有什么能让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灵琳道:“白天羽。” 叶开觉得很惊讶,忙问道:“白天羽?你爹爹认得他?” 丁灵琳接着道:“不认得,但他却一直认为白天羽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见见面,只可惜……” 她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白天羽的确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丁灵琳道:“除了这两个人外,别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不是蠢材,就是混蛋。”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这两个都是绝不会去替我说好话的了。” 丁灵琳眨着眼,道:“现在能够在他面前说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说的话,他也许还会听几句。” 叶开道:“谁?” 丁灵琳道:“我姑妈。” 叶开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丁灵琳道:“他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两人从小的感情就很好。” 叶开道:“你姑妈现在还没有出嫁?” 丁灵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还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简直连一个看得顺眼的都没有。” 叶开淡淡地道:“那也许只因为别人看她也不太顺眼。” 丁灵琳道:“你错了,直到现在为止,她还可以算是个美人,她年轻的时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了看她一眼。” 叶开道:“但她却偏偏连一眼都不肯让他们看。” 丁灵琳道:“一点也不错,她常说男人都是猪,又脏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会把她看脏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着叶开,咬着嘴唇,道:“她常常劝我这一辈子永远不要嫁人,无论看到什么样的男人,最好都一脚踢出去。” 叶开淡淡道:“她不怕踢脏了你的脚?” 丁灵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没出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叶开也忍不住笑了。 丁灵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看她会替你说好话的机会也不大。” 叶开叹道:“看来你们这一家人,简直没有一个不奇怪的。” 丁灵琳苦笑道:“那倒也一点都不假。” 叶开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们这一家人了。” 丁灵琳说道:“南宫世家的几个兄弟,常常说我们这家人就好像是一窝刺猬,没有一个身上不是长满了刺的。”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幸好这些话我爹爹没听见,否则南宫世家的那几个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叶开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灵琳道:“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武功学全。” 她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得意骄傲之色,又道:“我三个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们的武功却还是连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叶开道:“但你爹爹却好像从来也没有跟别人交过手?” 丁灵琳悠然道:“那只因从来也没人敢去找他的麻烦。” 叶开道:“他也从来不去找别人的麻烦?” 丁灵琳道:“江湖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根本连听都懒得听。”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似已听得悠然神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灵琳睁大了眼睛,道:“你敢?” 叶开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多也只不过脑袋上被他打出个大洞来。” 丁灵琳跳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叶开道:“现在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