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夫的人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官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重:“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气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得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第四十章新仇旧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愈用力愈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作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摊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嗄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

    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

    他更恨叶开。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作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

    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

    你永远都可以倚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

    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么死?”

    “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手里。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

    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是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马芳铃!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但她却偏偏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傅红雪紧紧咬着牙,抓起了满把泥土,用力握紧,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道:“你这么样痛苦,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的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条鞭子。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他的样子看来既可怜,又可怕。

    若是以前,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了,无论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畏惧,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

    她本来又恨他,又怕他,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现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好像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就像她甩下叶开跟你走一样,除了我爹爹外,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说够了。”

    马芳铃道:“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缓缓道:“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马芳铃却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一个很高大、很神气的锦衣少年,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气,而且非常英俊,剑一般的浓眉下,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华丽得接近奢侈。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拦他。

    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

    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

    傅红雪点点头。

    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那么她若再说一个字,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

    锦衣少年沉下了脸,厉声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又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红雪道:“哦。”

    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灵甲。”

    傅红雪道:“哦。”

    丁灵甲道:“你虽然无礼,但我却可以原谅你,因为你现在看来并不像还能杀人的样子。”

    傅红雪的确不像。

    他闭着嘴,连自己都似已承认。

    丁灵甲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知道就凭自己的名字已能吓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时,他从来不出手——对这点他一直觉得很满意。

    因为这使得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残暴的人。

    但他还是不能不让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的。

    所以他微笑着转过头,傲然道:“无论你还想说什么,都不妨说出来。”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我无论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丁灵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无论想说什么都没关系。”

    马芳铃的脸突然因兴奋而发红,突然大声道:“我要说这个跛子爱上的女人是个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红雪的脸突又变得白纸般苍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灵甲厉声道:“你真敢动手?”

    傅红雪没有回答。没有开口。

    现在已到了不必再说一个字的时候,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得出,现在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灵甲也已看出。

    他突兀大喝,剑已出鞘,剑光如匹练飞虹,直刺傅红雪的咽喉。

    他用的剑分量特别沉重,一剑刺出,虎虎生风,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

    他的出手虽不太快,但攻击凌厉,部位准确。

    攻击本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这一击之下,还有余力能还手的人,世上绝不会超出七个。

    傅红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甚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动作。

    马芳铃也没有看出,但是她却看见了突然像闪电般亮起的刀光——

    刀光一闪!鲜血已突然从丁灵甲肩上飞溅出来,就像是一朵神奇鲜艳的红花突然开放。

    剑光匹练般飞出,钉在树上。

    丁灵甲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他整个一条右臂就吊在剑柄上,还在不停地摇晃。

    鲜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灵甲吃惊地看着树上的剑,吃惊地看着剑上的手臂,仿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变化实在太快。

    等他发觉在他面前摇晃的这条断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时,他就突然晕了过去。

    马芳铃也好像要晕了过去,但却并不是为了丈夫受伤惊惶悲痛,而是为了愤怒,失望而愤怒。

    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灵甲一眼,突然转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着辆崭新的马车,她冲过去,用力拉开了车门。

    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着种空虚麻木的表情。一个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才会有这种表情。

    傅红雪也看见了这个人,他认得这个人。

    丁灵琳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失去的是什么?叶开呢?

    马芳铃霍然回身,指着傅红雪,大声道:“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二哥,你还不快替他报仇?”

    过了很久,丁灵琳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报仇?”

    马芳铃道:“当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灵琳看着她,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刀锋般的讥诮之意,道:“你真的将我二哥当作你的丈夫?”

    马芳铃脸上变了色,道:“你……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马芳铃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

    丁灵琳道:“你要我去杀了这个人报仇,只不过因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叶开一样。”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着又道:“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为你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对不起你,连你父亲都对不起你。你嫁给我二哥,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他替你报复。”

    马芳铃的眼神已乱了,整个人仿佛都已接近疯狂崩溃,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要你二哥带你回去,你却宁可跟着叶开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流浪。”

    丁灵琳道:“不错,我宁可跟着他流浪,因为我爱他。”

    她冷冷地看着马芳铃,接道:“你当然也知道我爱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着我离开他,因为你也爱他,爱得要命。”

    马芳铃突然疯狂般大笑,道:“我爱他?……我只盼望他快点死。”

    丁灵琳道:“现在你恨他,只因你知道他绝不会爱你。”

    她明亮可爱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种很可怕的表情,冷笑着道:“这世上有种疯狂恶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时,就千方百计地想去毁了它——你就是这种女人,你本来早就该去死的。”

    马芳铃的狂笑似已渐渐变为痛哭,渐渐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

    她突然回头,面对着傅红雪,嘶声道:“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却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丁灵琳面前。

    马芳铃突然扑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杀我,就带我走。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无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

    傅红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

    马芳铃流着泪,又道:“只要你肯带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带你去找我父亲。”

    傅红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马芳铃立刻被打得弯下腰去。

    傅红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滚!”

    马芳铃终于咬着牙站起来,她本来也是个明朗而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自信。

    但现在她却已变了,她脸上竟已真的有了种疯狂而恶毒的表情。

    这是谁的错?

    她咬着牙,瞪着傅红雪,一字字道:“好,我滚,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滚,可是你难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样子?难道你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敢强奸我?”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没有回头。

    丁灵琳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没有答应他?”

    马芳铃冷笑道:“你也用不着得意!你以为叶开真的喜欢你?他若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让我们将你带走?现在他说不定已跟别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许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浓。”

    她突又疯狂般大笑,大笑着一步步向后退,不停地向后退,退入树丛。

    然后她的笑声就突然停顿,她的人也看不见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本来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错了。最错的是,她总是找错了男人。”

    傅红雪忽然道:“你呢?”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就知道小叶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就已够了!”

    傅红雪看着她,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你却离开了他。”

    丁灵琳道:“那只因我没法子。”

    傅红雪道:“为什么?”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时候,点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红雪道:“叶开就这样看着他们把你带走?”

    丁灵琳黯然道:“他也没法子,丁老二是我的亲哥哥,他能对他怎么样?”

    她眨了眨眼,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他迟早一定还会去找我的,他看来虽然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却是个很多情的人,别人带我走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痛苦。”

    傅红雪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灵琳眨着眼笑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永远找不到的,你只有等着他来找你,小叶就是这种人。”

    傅红雪还在看着她,眼睛里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你虽然伤了我二哥,可是我并不怪你。”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倒并不是因为他逼着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只因你虽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却让他明白了马芳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若不是你这一刀,他以后说不定要被她害一辈子。”

    一个男人跟一个并不是真心对他的女人结合,的确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惨的事。

    丁灵琳道:“你现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愿他醒来时再看见你。”

    傅红雪没有走。

    丁灵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傅红雪道:“因为我正在考虑一件事。”

    丁灵琳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是应该解开你的穴道,让你跟我走,还是应该抱着你走。”

    丁灵琳脸色变了,失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带走。”

    丁灵琳道:“你……你疯了!”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走的。”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突然挥手,腕子上的金铃突然飞出,带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急打傅红雪“迎香”“天实”“玄机”三处大穴。

    他们的距离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灵琳要命的金铃,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种暗器之一。

    因为她不但出手快,认穴准,而且后发的往往先至,先发的却会突然改变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闪避。

    傅红雪没有闪避。

    刀光一闪,三枚金铃就突然变成了六个。

    刀光再入鞘时,他的手已捏住了丁灵琳的腕脉,拦腰抱起了她。

    丁灵琳失声大叫,道:“你这不要脸的跛子,快放开我!”

    傅红雪听不见。

    车上有车夫,路上有行人,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傅红雪却看不见他们。

    他拦腰抱着丁灵琳走向东方的山——山在青天白云间。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

    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见白云缥缈,人已到了白云缥缈处。

    风吹着丁灵琳身上的金铃,“叮铃铃”地响。她自己却已不响。

    因为她无论说什么,傅红雪都好像没有听见。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变为焦急恐惧,她不知道傅红雪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但她却已发现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的确是个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敢强奸我!”

    想起马芳铃的话,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山巅更冷。

    丁灵琳抖得更凶。

    傅红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突然道:“你怕?”

    丁灵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她笑得虽然勉强,却还是很好看,微笑着又道:“我难道还会怕你?你是小叶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怕你!”

    傅红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灵琳眨着眼,道:“他好像并没有什么仇人。”

    傅红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当然也就是你的仇人。”

    丁灵琳道:“也可以这么说,因为……”

    傅红雪道:“因为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

    丁灵琳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叶开的情感,她心里就会有这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傅红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你会对那个人怎么样?”

    丁灵琳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傅红雪道:“假如有呢?”

    丁灵琳咬起了嘴唇,道:“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

    傅红雪道:“不择一切手段?”

    丁灵琳道:“当然不择一切手段。”

    她接着又道:“我虽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杀了小叶,我说不定会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来。”

    秋风吹过,白雪已在足下。

    她说出了这句话,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背向着她,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显然是新堆成的。

    丁灵琳道:“这堆土是什么?”

    傅红雪道:“是个坟墓。”

    丁灵琳变色道:“坟墓?你怎么知道是个坟墓?”

    傅红雪道:“因为这是我亲手堆成的。”

    他声音里仿佛带着种比这山巅的秋风更冷的寒意。丁灵琳并不是个柔弱胆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问道:“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是我最亲近的人。”

    丁灵琳道:“你……你很喜欢她?”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对她的情感,比你对叶开的情感更深!”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别人杀了的,否则那个人身上的肉,岂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来。”

    傅红雪道:“她是被人杀死的!”

    丁灵琳突又打了个寒噤,喃喃地道:“这里的风好冷。”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为她担心,她现在已不怕冷了。”

    丁灵琳道:“可是我怕。”

    傅红雪道:“怕我?”

    丁灵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红雪冷冷道:“我会将你也埋起来,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

    丁灵琳笑得更勉强,道:“那倒不必麻烦你,我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你却没有死,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丁灵琳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迟些,所以你也不必伤心。”

    傅红雪道:“叶开若死了,你也不伤心?”

    丁灵琳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不伤心,只因为叶开还没有死。叶开不伤心,只因为你还没有死,可是……可是她却已死了……”

    他突然转身瞪着丁灵琳,眼里带着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厉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谁杀了她?”

    丁灵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咙里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