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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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的人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官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重:“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气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得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第四十章新仇旧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愈用力愈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作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摊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嗄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 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 他更恨叶开。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作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 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 你永远都可以倚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 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么死?” “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手里。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 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是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马芳铃!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但她却偏偏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傅红雪紧紧咬着牙,抓起了满把泥土,用力握紧,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道:“你这么样痛苦,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的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条鞭子。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他的样子看来既可怜,又可怕。 若是以前,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了,无论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畏惧,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 她本来又恨他,又怕他,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现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好像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就像她甩下叶开跟你走一样,除了我爹爹外,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说够了。” 马芳铃道:“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缓缓道:“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马芳铃却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一个很高大、很神气的锦衣少年,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气,而且非常英俊,剑一般的浓眉下,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华丽得接近奢侈。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拦他。 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 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 傅红雪点点头。 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那么她若再说一个字,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 锦衣少年沉下了脸,厉声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又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红雪道:“哦。” 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灵甲。” 傅红雪道:“哦。” 丁灵甲道:“你虽然无礼,但我却可以原谅你,因为你现在看来并不像还能杀人的样子。” 傅红雪的确不像。 他闭着嘴,连自己都似已承认。 丁灵甲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知道就凭自己的名字已能吓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时,他从来不出手——对这点他一直觉得很满意。 因为这使得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残暴的人。 但他还是不能不让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的。 所以他微笑着转过头,傲然道:“无论你还想说什么,都不妨说出来。”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我无论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丁灵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无论想说什么都没关系。” 马芳铃的脸突然因兴奋而发红,突然大声道:“我要说这个跛子爱上的女人是个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红雪的脸突又变得白纸般苍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灵甲厉声道:“你真敢动手?” 傅红雪没有回答。没有开口。 现在已到了不必再说一个字的时候,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得出,现在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灵甲也已看出。 他突兀大喝,剑已出鞘,剑光如匹练飞虹,直刺傅红雪的咽喉。 他用的剑分量特别沉重,一剑刺出,虎虎生风,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 他的出手虽不太快,但攻击凌厉,部位准确。 攻击本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这一击之下,还有余力能还手的人,世上绝不会超出七个。 傅红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甚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动作。 马芳铃也没有看出,但是她却看见了突然像闪电般亮起的刀光—— 刀光一闪!鲜血已突然从丁灵甲肩上飞溅出来,就像是一朵神奇鲜艳的红花突然开放。 剑光匹练般飞出,钉在树上。 丁灵甲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他整个一条右臂就吊在剑柄上,还在不停地摇晃。 鲜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灵甲吃惊地看着树上的剑,吃惊地看着剑上的手臂,仿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变化实在太快。 等他发觉在他面前摇晃的这条断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时,他就突然晕了过去。 马芳铃也好像要晕了过去,但却并不是为了丈夫受伤惊惶悲痛,而是为了愤怒,失望而愤怒。 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灵甲一眼,突然转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着辆崭新的马车,她冲过去,用力拉开了车门。 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着种空虚麻木的表情。一个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才会有这种表情。 傅红雪也看见了这个人,他认得这个人。 丁灵琳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失去的是什么?叶开呢? 马芳铃霍然回身,指着傅红雪,大声道:“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二哥,你还不快替他报仇?” 过了很久,丁灵琳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报仇?” 马芳铃道:“当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灵琳看着她,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刀锋般的讥诮之意,道:“你真的将我二哥当作你的丈夫?” 马芳铃脸上变了色,道:“你……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马芳铃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 丁灵琳道:“你要我去杀了这个人报仇,只不过因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叶开一样。”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着又道:“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为你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对不起你,连你父亲都对不起你。你嫁给我二哥,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他替你报复。” 马芳铃的眼神已乱了,整个人仿佛都已接近疯狂崩溃,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要你二哥带你回去,你却宁可跟着叶开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流浪。” 丁灵琳道:“不错,我宁可跟着他流浪,因为我爱他。” 她冷冷地看着马芳铃,接道:“你当然也知道我爱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着我离开他,因为你也爱他,爱得要命。” 马芳铃突然疯狂般大笑,道:“我爱他?……我只盼望他快点死。” 丁灵琳道:“现在你恨他,只因你知道他绝不会爱你。” 她明亮可爱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种很可怕的表情,冷笑着道:“这世上有种疯狂恶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时,就千方百计地想去毁了它——你就是这种女人,你本来早就该去死的。” 马芳铃的狂笑似已渐渐变为痛哭,渐渐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 她突然回头,面对着傅红雪,嘶声道:“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却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丁灵琳面前。 马芳铃突然扑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杀我,就带我走。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无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 傅红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 马芳铃流着泪,又道:“只要你肯带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带你去找我父亲。” 傅红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马芳铃立刻被打得弯下腰去。 傅红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滚!” 马芳铃终于咬着牙站起来,她本来也是个明朗而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自信。 但现在她却已变了,她脸上竟已真的有了种疯狂而恶毒的表情。 这是谁的错? 她咬着牙,瞪着傅红雪,一字字道:“好,我滚,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滚,可是你难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样子?难道你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敢强奸我?”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没有回头。 丁灵琳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没有答应他?” 马芳铃冷笑道:“你也用不着得意!你以为叶开真的喜欢你?他若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让我们将你带走?现在他说不定已跟别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许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浓。” 她突又疯狂般大笑,大笑着一步步向后退,不停地向后退,退入树丛。 然后她的笑声就突然停顿,她的人也看不见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本来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错了。最错的是,她总是找错了男人。” 傅红雪忽然道:“你呢?”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就知道小叶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就已够了!” 傅红雪看着她,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你却离开了他。” 丁灵琳道:“那只因我没法子。” 傅红雪道:“为什么?”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时候,点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红雪道:“叶开就这样看着他们把你带走?” 丁灵琳黯然道:“他也没法子,丁老二是我的亲哥哥,他能对他怎么样?” 她眨了眨眼,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他迟早一定还会去找我的,他看来虽然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却是个很多情的人,别人带我走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痛苦。” 傅红雪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灵琳眨着眼笑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永远找不到的,你只有等着他来找你,小叶就是这种人。” 傅红雪还在看着她,眼睛里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你虽然伤了我二哥,可是我并不怪你。”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倒并不是因为他逼着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只因你虽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却让他明白了马芳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若不是你这一刀,他以后说不定要被她害一辈子。” 一个男人跟一个并不是真心对他的女人结合,的确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惨的事。 丁灵琳道:“你现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愿他醒来时再看见你。” 傅红雪没有走。 丁灵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傅红雪道:“因为我正在考虑一件事。” 丁灵琳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是应该解开你的穴道,让你跟我走,还是应该抱着你走。” 丁灵琳脸色变了,失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带走。” 丁灵琳道:“你……你疯了!”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走的。”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突然挥手,腕子上的金铃突然飞出,带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急打傅红雪“迎香”“天实”“玄机”三处大穴。 他们的距离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灵琳要命的金铃,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种暗器之一。 因为她不但出手快,认穴准,而且后发的往往先至,先发的却会突然改变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闪避。 傅红雪没有闪避。 刀光一闪,三枚金铃就突然变成了六个。 刀光再入鞘时,他的手已捏住了丁灵琳的腕脉,拦腰抱起了她。 丁灵琳失声大叫,道:“你这不要脸的跛子,快放开我!” 傅红雪听不见。 车上有车夫,路上有行人,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傅红雪却看不见他们。 他拦腰抱着丁灵琳走向东方的山——山在青天白云间。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 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见白云缥缈,人已到了白云缥缈处。 风吹着丁灵琳身上的金铃,“叮铃铃”地响。她自己却已不响。 因为她无论说什么,傅红雪都好像没有听见。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变为焦急恐惧,她不知道傅红雪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但她却已发现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的确是个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敢强奸我!” 想起马芳铃的话,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山巅更冷。 丁灵琳抖得更凶。 傅红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突然道:“你怕?” 丁灵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她笑得虽然勉强,却还是很好看,微笑着又道:“我难道还会怕你?你是小叶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怕你!” 傅红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灵琳眨着眼,道:“他好像并没有什么仇人。” 傅红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当然也就是你的仇人。” 丁灵琳道:“也可以这么说,因为……” 傅红雪道:“因为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 丁灵琳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叶开的情感,她心里就会有这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傅红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你会对那个人怎么样?” 丁灵琳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傅红雪道:“假如有呢?” 丁灵琳咬起了嘴唇,道:“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 傅红雪道:“不择一切手段?” 丁灵琳道:“当然不择一切手段。” 她接着又道:“我虽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杀了小叶,我说不定会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来。” 秋风吹过,白雪已在足下。 她说出了这句话,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背向着她,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显然是新堆成的。 丁灵琳道:“这堆土是什么?” 傅红雪道:“是个坟墓。” 丁灵琳变色道:“坟墓?你怎么知道是个坟墓?” 傅红雪道:“因为这是我亲手堆成的。” 他声音里仿佛带着种比这山巅的秋风更冷的寒意。丁灵琳并不是个柔弱胆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问道:“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是我最亲近的人。” 丁灵琳道:“你……你很喜欢她?”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对她的情感,比你对叶开的情感更深!”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别人杀了的,否则那个人身上的肉,岂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来。” 傅红雪道:“她是被人杀死的!” 丁灵琳突又打了个寒噤,喃喃地道:“这里的风好冷。”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为她担心,她现在已不怕冷了。” 丁灵琳道:“可是我怕。” 傅红雪道:“怕我?” 丁灵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红雪冷冷道:“我会将你也埋起来,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 丁灵琳笑得更勉强,道:“那倒不必麻烦你,我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你却没有死,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丁灵琳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迟些,所以你也不必伤心。” 傅红雪道:“叶开若死了,你也不伤心?” 丁灵琳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不伤心,只因为叶开还没有死。叶开不伤心,只因为你还没有死,可是……可是她却已死了……” 他突然转身瞪着丁灵琳,眼里带着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厉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谁杀了她?” 丁灵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咙里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