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 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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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表情,苦笑道:“看来他的食量好像并不大,吃几条壁虎,居然就能吃饱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当然还吃别的。” 叶开道:“吃什么?” 苦竹道:“住在这里的施主们,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动。” 叶开道:“哦?” 苦竹道:“因为外面有蛇,毒蛇。” 叶开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 苦竹道:“除了蛇之外,还有蜈蚣。” 叶开苦笑道:“原来他的食量并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经开始在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苦竹叹了口气,道:“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都被他吃光了,那时他吃什么?”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难道怕他吃你?” 苦竹叹息着,还没有开口,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人有时我也吃,却很少吃和尚。” 风在吹,日已沉,黄昏时的禅院,岂非总是会显得分外寂寞寒冷。 这禅院里非但寒冷,而且还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肃杀诡异之意。 因为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戴草帽的人。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他居然还穿着件很单薄的白葛麻衣,头上的草帽形状更奇怪,看来就像是个捕鱼的竹篓子。 他戴得很低,几乎已将脸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张薄薄的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闭得很紧,就像是刀锋削成的。 叶开忽然笑了。 愈是别人笑不出的时候,他反而愈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着道:“你是很少吃和尚,还是从来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种人。” 叶开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人。” “可是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的确不多。”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些比较容易找到的东西?” 白衣人道:“你吃什么?” 叶开道:“我吃猪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红烧肉,小葱炒牛肉丝也不错。” 白衣人忽道:“张三是个恶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个诚实刻苦的君子,这两人若是一定要你杀一个,你杀谁?” 叶开道:“张三。” 白衣人道:“现在你杀的却是李四。” 叶开道:“我已杀了李四?” 白衣人点点头。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应该知道,他就在你肚子里。” 叶开不懂。 这白衣人说的话,实在有点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杀的却是牛,杀了它后,还将它的尸骸葬在肚子里。” 叶开只觉得胃里发酵,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他肚子里的确还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还没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请他吃牛肉时,他一定很难咽得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睛在草帽里盯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话听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白衣人道:“这道理你从来没有听过?” 叶开笑道:“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子里,这种话真亏他想得出来。 白衣人道:“看来你虽然不是诚实刻苦的君子,却也不是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为我看得出,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叶开道:“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并不是真的姓白的。” 白衣人承认。 叶开道:“你是从青城来的?” 白衣人也没有否认。 叶开盯着他,慢慢道:“据说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五星。” 白衣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还不少。” 叶开微笑道:“虽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应该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尔甲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达拉是谁?”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知道的事确实也不算多。” 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叶开道:“我能见得到他们?” 白衣人道:“只要你愿意在这里等,就一定能见得到。”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当然愿意在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着等三天三夜,你来得正巧。” 叶开精神一振,道:“难道他们今天也会到这里来?”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愿意等,就不必多问;你若不愿等,也没有人留你。” 叶开立刻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更大了。 他本来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该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头。 白衣人道:“你这和尚说的话却太多。” 苦竹也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嘴,也该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眼睛。” 苦竹立刻闭上眼睛,摸索着走出去。 叶开忍不住笑道:“看来他的确是个很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种?” 白衣人道:“该死的和尚。” 叶开又笑了,道:“从你眼里看来,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两种。” 白衣人道:“本来就只有两种,一种不该死,一种该死。” 叶开道:“今天晚上要来的是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一种。” 夜。 白衣人用一个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撒了一层银色的粉末,就像是灰尘一样。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时候,这些灰尘也开始在闪动着银光。 叶开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准备将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撒点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话说得太多。”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太多。” 叶开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很冷酷的人,有时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过总是勉强忍住而已。” 白衣人道:“我为什么要勉强忍住?” 叶开道:“因为你想叫别人怕你。” 白衣人转过身,推开了窗户,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若肯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一定还可以看出很多事来的。” 白衣人霍然回头,掀起了草帽。 他的脸本来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却比别人多了九颗星。 九颗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来,天上的疏星总是分外遥远,分外明亮。 这白衣人脸上的星却更冷,更亮。 九颗星在他脸上排列成一种奇异而诡秘的图案,每颗星都钉子般地钉在肉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白衣人居然点点头,道:“每个人都有罪。” 叶开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叶开道:“你的罪是什么?”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杀尽这世上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叹道:“这并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遇见罪更重的人,这九颗星就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杀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连想都没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脸,冷冷道:“能看到我这张脸的人本就不多,能活着的更少。” 叶开道:“你脸上本来是不是只有五颗星?” 白衣人又点点头。 叶开道:“五颗星为什么变成了九颗星?” 白衣人道:“因为世上的罪人愈来愈多,我的罪也愈来愈重。” 叶开道:“所以墨五星变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现在已没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叶开道:“这就难怪她会弄错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叶开道:“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九星道:“这次我是来杀人的,杀三个人。” 叶开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来是的。” 叶开道:“现在呢?” 墨九星道:“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比她更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叶开道:“最该死的是哪几个?” 墨九星道:“多尔甲和布达拉。”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要杀这两个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慢慢地接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我就绝不回青城。” 叶开道:“可是你就是杀了他们两个,也还有两个活着。” 墨九星道:“没有了。” 叶开道:“怎么会没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叶开道:“牒儿布呢?” 墨九星忽然从身上拿出块玉牌,抛给了叶开。晶莹无瑕的玉牌上,刻着个手执智慧之磬的魔神。 “这就是牒儿布的护身符,他活着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的。” “现在怎么会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为他已是个死人。” 叶开动容道:“是你杀了他?” 墨九星点点头。 叶开道:“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墨九星道:“长安城外。” 叶开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们的魔山本就在虚无缥缈间,他们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魔山。” 叶开道:“所以现在他们的魔山就在长安城?” 墨九星道:“他们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内,这长安城就要变成座魔城。” 叶开失声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教中也有两种人。”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他们魔教的弟子,还有一种是死人。” 叶开吐出口气,道:“幸好他们的秘密已被你发现了。” 墨九星傲然道:“对我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 叶开叹道:“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墨九星承认。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的,你本是个不出山的隐士。” 墨九星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并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为了急人之难,墨家子弟一向不惜摩顶放踵,刀斧加身。”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尊敬之色。这个人看来虽冷酷古怪,其实却有一颗善良伟大的心。这世上真正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并不多,叶开一向最尊敬这种人。 禅房里没有燃灯。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闪闪地发着光,却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杀人的星。 他盯着叶开,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微笑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墨九星道:“你总是很开心?” 叶开道:“因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墨九星道:“据说你的飞刀,现在可算是当世第一。” 叶开苦笑道:“我也听人这么样说过,所以我的麻烦也总是天下第一。” 若论麻烦之多,倒的确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叶开道:“知道什么?” 墨九星道:“你的飞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叶开叹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烦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杀人?” 叶开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叶开道:“朋友多些,总比没有朋友好。” 墨九星道:“也许就因为你的朋友比别人多,所以麻烦也比别人多。” 叶开道:“麻烦多些,也比没有麻烦好。”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因为真正没有麻烦的,也只有一种人。” 墨九星道:“死人?”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突然“轰”的一声,院子里的短墙被撞破了个大洞,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 第二十八章身外化身 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这人脸上。 他的脸也在发着光。 青光! 没有人的脸上会发出这种青光来的,除非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 这人的脸上就戴着青铜面具,在星光下看来,显得更狰狞而怪异。 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件美丽的绣花长袍,腰带上斜插着三柄弯刀。 惨碧色的刀鞘上,缀满了明珠美玉。 “来了,果然来了。”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道:“来的是多尔甲,还是布达拉?” “你看不出?” 叶开已看出来,这人长袍上绣着的,是象征权法的魔杖。 “多尔甲。” “也许他还不是多尔甲。” “还不是?” “多尔甲的身外化身还有三个。” ——什么叫身外化身? 叶开还没有问,已看见了一个。 一阵风吹过,一个人随着风从墙外飘了进来,绣花的长袍,狰狞的面具,腰带上也斜插着三柄缀满珠玉的弯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竹林后和屋檐下也出现了两个人。 完全同样的两个人。 叶开怔住。 他实在分不出谁才是真的多尔甲天王。 “你就算能杀了他们三个,那真的一个还是一样可能会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来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来了,你看得出?” “我看不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来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 叶开没有再问下去,也不能再问下去,他已看见一个人踏着星光走过来。 银粉也在发着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出个浅浅的脚印。 ——只凭这脚印,难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尔甲? 叶开又不禁叹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这个人背负着双手在禅院中漫步,一个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都完全一样。 墨九星凭什么能分辨出他们的表情? 多尔甲终于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点点头。 多尔甲道:“是你要我来的?” 墨九星又点点头。 多尔甲道:“现在我已来了。” 墨九星忽然道:“滚出去。” 多尔甲冷笑道:“我既然已来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多尔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不配我出手,可是现在……” 多尔甲道:“现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闪,他的刀已出鞘,惨碧色的弯刀,眨眼间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已看出这三刀都是虚招。 多尔甲手腕一翻,第四刀直劈下去,已不是虚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头上的草帽,擦着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脸就要被这一刀削成两半。 只可惜他还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还没有出手,却皱了皱眉。 突然间,一点寒星飞出,打在多尔甲肩头上。 多尔甲并不是没有闪避,只可惜这一点寒星来得太快,太意外。 他看见寒星飞出时,想闪避已来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飞溅,他的人已倒下。 墨九星还是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可是眉心之间的一点寒星,已不见了。 这种暗器竟用不着动手,就可以发出来,他只要皱一皱眉,就可以致人于死地。 叶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杀人的利器,果然不假。” 墨九星道:“这个多尔甲却是假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点点头,冷笑道:“这人的死,也是假的。” 叶开笑道:“这就连我也看得出来。”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这种刀锋可以缩回去的魔刀,我已看过不止一次,却连一次都没有插过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骗过你,的确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尔甲”果然又“复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劈出来,又是一点寒星飞出,钉入了他的咽喉。 他又倒下。 叶开叹道:“看来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不必来送死。” 叶开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并没有出手。” 他的确连指尖都没有动过,无论谁也看不出这种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出,当然更没法闪避。 叶开又叹道:“看来上官小仙果然没有说错。” 墨九星道:“她说什么?” 叶开道:“她说你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三个人其中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个。” 墨九星冷冷道:“她的确没有说错。” 院子里有人在冷笑,却不知是谁在冷笑。 三个同样的人,全都背负着双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锋般的目光在他们脚下一转,忽然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冷冷道:“你不必再要别人来送死了。” 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 他的眼睛在草帽里发着光,这人的眼睛也在青铜面具里发着光。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剑相击。 风也冷如刀锋。 这人突然大笑,笑声比刀锋更冷,更尖锐:“好!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墨九星道:“你们的人可以作假,脚下的脚印却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会留下多深的脚印,功夫愈深,脚印愈浅。 这的确是假不了的。 叶开这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要在院子里遍撒银粉的用意。 多尔甲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对本门的功夫,居然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大法,在我眼里看来,根本不值一文。” 多尔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挥了挥手,另外的两个人就退了下去。 叶开忽然发现他的手在星光下看来,也像是刀锋般冷厉。 他的手显然也是种杀人的利器。 能杀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们身上都有绝对致命的武器,这种武器竟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武器,他们的武器已经与生命结合。 你最多也不过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他们最可怕之处。 生命的力量,岂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叶开叹了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一战必将改变江湖中很多人的命运,对这一战的结局,他也同样关心。 可是他几乎已不忍再看下去。 因为他也知道,要制成一件这种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泪。 他实在不忍看着它被毁灭。 这一战的结局,却只有毁灭。 毁灭之前,总是分外安静平和。 院子里更静,杀气岂非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能感觉这种杀气的人,他本身的感觉也一定比别人敏锐。 叶开忽然觉得很冷。 一缕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锋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这就是杀气。 草帽已破裂,却还没有摘下来,叶开还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脸。 但是他可以看见多尔甲的眼睛。 多尔甲的瞳孔在收缩,忽然道:“现在我已只剩一个人。” 另外的两个人,的确已退出禅院。 多尔甲道:“你们有两个人。” 叶开抢着道:“出手的却只有一个。” 多尔甲道:“你虽不出手,也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道:“因为你的刀。” 叶开道:“我的刀并不是用来暗算别人的。” 多尔甲道:“可是只要有刀在,就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你要我走?” 多尔甲道:“你也不能走。”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冷冷道:“我们三个人既然都已来了,至少就得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叶开笑道:“你杀了他,还要杀我?” 多尔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叶开笑道:“难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后坐在这里等死?” 多尔甲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多尔甲道:“你已说过,你们绝不会两个人同时出手。” 叶开道:“不错。” 多尔甲道:“你说的话我相信,你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叶开微笑道:“多谢。” 多尔甲道:“所以他活着时,你的刀就绝不能出手。” 叶开道:“他若死了呢?” 多尔甲道:“只要看见我一招得手,就可以发你的刀。” 叶开道:“怎么样才叫作一招得手?” 多尔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作一招得手。”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无疑?” 多尔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杀人的才能算作武器。” 叶开道:“现在我明白了。” 多尔甲道:“你答应?”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答应,因为我欠你的情。” 多尔甲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几时欠了我的情?” 叶开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没有忘记,你当然也不会忘记。” 多尔甲道:“我并不欠你的。” 叶开摇摇头,道:“所以你这次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多尔甲道:“很好,这句话我的确绝不会忘记。” 他忽然转身,盯着墨九星,冷冷道:“只不过第一个要死的还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多尔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没有把握杀你,怎么会特地约你来?” 多尔甲道:“也许你本来的确有几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记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么事?” 多尔甲道:“你不该泄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问道:“什么秘密?” 多尔甲道:“杀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却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尔甲道:“你不该用这种法子杀他的,你本该留着这一招来对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这法子,也一样可以杀你。” 多尔甲大笑。 无论谁在笑的时候,精神都难免松弛,戒备都难免疏忽。 他一开始笑,叶开已发现他露出了空门。 “空门”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这一瞬间,墨九星已扑过去。 他的身法轻灵如烟雾,敏捷如燕子,但他的出手却锐利如鹰喙,猛烈如雷电。 他已看准了多尔甲的空门。 多尔甲还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扑过去时,他的空门已不见了——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空门已奇迹般不见了。 他的手已在那里。 别人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但他的手却是种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击出,忽然发现这一招打的不是空门,而是他的手。 ——是多尔甲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 没有人能用一只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这一招,已来不及了。 他这一击,已用出了全力。 他的手接近多尔甲的手时,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杀气。 就像是剑锋上发出的剑气一样。 多尔甲冷笑。 叶开却不禁叹息。 他知道无论谁的手打在多尔甲这只手上,都是个悲剧。 他几乎已可想象到墨九星这只手粉碎的情况。 只听“啪”的一声,双手拍击。 墨九星的手没有粉碎。 他竟在这一刹那间,将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泄了出去,他竟已能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 这用力的一击,竟变成了轻轻一招,轻得几乎就像是抚摸。 抚摸是绝不会伤人的——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够轻,就算去抚摸一柄利剑,也不会伤了你。 多尔甲怔住。 这轻轻的一招,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击更令他吃惊。 他从来也没有接过这么轻的一招。 高手较技,往往只不过是一招之争。 这一招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 墨九星这一招的奇妙,并不在他的变化快,出手重。 他这一招能制敌,只不过因为他的出手够轻。 叶开也不禁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武功中的变化奥妙,的确是不可思议,永无止境的。 多尔甲一怔间,墨九星的手已沿着他手背滑过去,扣住了他的脉门。 他又一惊,虽惊而不乱。 他的另一只手突然从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肘。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个人脉门若是被扣住,纵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来了。 叶开已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墨九星的骨头,是多尔甲的。 多尔甲失声惊呼:“你……”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你。” 这就是他这一生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一颗寒星已打入了他的咽喉。 一颗杀人的星。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连风都静止。 多尔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干瘪收缩。 他活着时无论是霸王也好,是魔王也好,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后看来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在夜空下闪着光,仿佛还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虽然杀了我,毁灭了我这个人,却还是没有毁灭我这双手。” “我这双手还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动也不动地站着。 激战过后,纵然是胜利者,也难免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能例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 叶开正走过来。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开他的面具来看看?” 叶开叹息着,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认得这双手。” 手还在发着光。 叶开看着这双手,又不禁叹息,道:“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世上的确永远再也找不出这么一双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杀人的。” 叶开明白。 杀人的并不是武器,杀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 这道理叶开当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手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毁了。” 叶开点点头,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够轻,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叶开苦笑道:“那一招的确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斗,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一招间。” 叶开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尔甲”脸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还想再看看他?” 叶开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叶开道:“但我却想看看,他临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这道理。” 第二十九章魔教血书 青铜的面具,在星空下发着青光。 吕迪的脸也是铁青的,却已扭曲,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呢? 叶开叹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才会死。” 叶开叹息着,徐徐道:“有些事的确是一个人至死也不会明白的……” 叶开也有件事还不明白。 “多尔甲”既然是吕迪,那么“布达拉”孤峰天王是谁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叶开道:“晚上你自己从不点灯?” 墨九星反问道:“为什么要点灯?” 这句话问得很妙,叶开竟被问得怔了怔,苦笑道:“每个人到了晚上都要点灯的,点起灯来,才可以看清楚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点灯我也一样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开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并没有留你。” 叶开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叶开道:“不必?” 墨九星道:“该走的时候,你总是要走的。” 叶开道:“什么时候才是该走的时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时候。” 叶开眼睛又亮了,立刻追问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谁?” 墨九星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一定认为吕迪是孤峰?” 叶开不能否认,苦笑道:“因为他的确是个孤高骄傲的人。” 墨九星道:“现在你已能确定他不是孤峰?” 叶开道:“孤峰已受了伤,吕迪却没有。” 他已仔细看过,吕迪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确定孤峰已受伤?” 叶开道:“有人亲眼看见的。” 墨九星道:“是什么人亲眼看见的?” 叶开道:“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叶开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总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说话。 草帽虽然已破了,却还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脸,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叶开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还是戴着这草帽?” 墨九星道:“因为外面有狗在叫。” 叶开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么关系?”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人看来虽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别人的嘴,令人非但无法辩论,也无法再问下去。 叶开却偏偏还有些话要问,而且非问不可。 墨九星在钉子上挂起了条长绳,竟真的躺在绳子上,而且还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似的。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戴着那顶草帽。 禅房里连凳子都没有,叶开只有站着,搭讪着道:“据说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风物美不胜收。” 墨九星不理他。 叶开道:“你们隐居的那个地方,一定更是个世外桃源,却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气去看一看?” 墨九星还是不理他。 叶开道:“那地方据说从来也没有外人去过,你们也从来不跟外面的人来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在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找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是不是找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找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暗黄色的。 他将瓶里粉末撒在地上,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 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入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二分犹疑,想过来,又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的,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四大天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这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 “初三正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画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 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会毛骨悚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大大小小,也不知有多少条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来,爬入了墨九星用粉末围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吉。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吓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愈是想勉强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两杯。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 可是两杯酒喝下去后,他就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他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丁灵琳。 丁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心不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来说,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处。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边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的人已箭一般蹿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有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已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会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地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并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象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地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牛肉呢?至少牛肉总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殓。 苦竹双掌合十,叹息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他嘴里虽然在念着佛号,脸上却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对墨九星的死,他显然也并不太同情。 叶开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该幸灾乐祸的。” 苦竹道:“谁幸灾乐祸?” 叶开道:“你。” 苦竹苦笑道:“出家人应该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确不太难受。” 叶开道:“你这和尚虽然多话,说的倒好像都是老实话。” 苦竹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有多话的毛病,现在我早已当了大相国寺的住持。” 叶开笑了。他觉得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开始在念经,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叶开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经文,道:“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苦竹道:“别的和尚都已睡着,这里虽然是个庙,可是到这里来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这里来的施主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吃素斋,看风景的。” 他叹息着又道:“老实说,这个庙简直就跟饭馆、客栈差不多。” 这的确又是老实话。 叶开又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摇头。 叶开道:“就是因为你太多话,所以他才会死。” 苦竹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施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叶开道:“我从不在死人面前开玩笑。” 苦竹道:“施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这里的蛇大多数都有毒,何况还有蝎子、蜈蚣。” 叶开道:“有些人天生就能吃五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苦竹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虫外,他并没有吃别的。” 叶开道:“那些毒虫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来这件事倒的确有点古怪。” 叶开却又笑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叶开道:“他的确是被那些毒虫毒死的,只因为那些毒虫身上,又被人下了种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谁下的?” 叶开道:“死在墙头上的那两个人。” 苦竹松了口气,道:“这跟我多话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有关系。” 苦竹道:“哦?” 叶开道:“若不是你多话,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别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会在那些毒虫身上下毒? 苦竹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毒死,想不到他临死之前,还能把他们杀了报仇。” 这解释的确合情合理。 叶开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谁对他不起,他无论死活,都一定不会放过的。” 苦竹喃喃道:“活着时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恶鬼。” 叶开道:“所以你千万要小心些。” 苦竹变色道:“我……我小心什么?” 叶开盯着他,缓缓道:“小心他忽然从棺材里跑出来,割下你的舌头,让你以后再也没法子多话。” 苦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忽然道:“我的头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叶开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若走了,谁来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着别人超度,这种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狱的。” 星光闪烁。大殿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恶鬼,在等着割人的舌头。苦竹简直连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连手里敲木鱼的棒槌都来不及放下,掉头就走,走过门槛时几乎被绊了个跟斗。 叶开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出家人本不该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是真的怕鬼,还是怕别的? 五口崭新的棺材,并排摆在大殿里。 叶开还没有走。他不怕鬼,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这五口崭新的棺材,喃喃道:“这庙里虽然很少做法事,准备的棺材倒不少,难道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谁也不能答复,他本是说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