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 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

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 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

自己听的。就在这时,苦竹忽然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仿佛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叶开忽然发现他不但脸色变了,舌头的颜色也已变了,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指着自己的舌头,好像要对叶开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叶开冲过去,才发现他舌头上有两个牙印,竟显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头在嘴里,毒蛇怎么会咬到他舌头上去的,莫非这里真有恶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头?”这句话说出,叶开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见苦竹的舌头愈肿愈大,呼吸愈来愈急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咬。

    一截舌头被他自己咬了下来,血溅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终于发出了声惨呼。叫声戛然停顿时,他的人也已倒下,临死之前,竟还是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这多嘴的和尚,无论死活都已不能多嘴了。

    第三十章久别重逢

    风更冷。

    叶开迎着风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样。

    他实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待下去。

    他不怕鬼。

    可是那大殿里却像是隐藏着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

    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已过。

    这古老的城市里,灯火已寥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

    若是在夏天,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两处喝酒吃宵夜的地方。

    只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也许就因为现在绝对找不到酒喝,所以叶开忽然觉得很想喝两杯。

    他叹了口气,走出横巷,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突听有人带着笑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还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

    虽然有星光,巷子里却还是黑暗的,一个人大袖飘飘,在前面走。

    叶开在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头。

    叶开也一直没有问,更没有赶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但是对这里的街道巷弄却很熟悉。

    叶开跟着他七转八转,连方向都已几乎无法分辨,只见前面一道高墙,里面的庭院仿佛很深,这人长袖一拂,居然轻飘飘地越过高墙。

    这人不但轻功极高,身法也极美妙,连叶开都很少见到轻功这么高的人。

    高墙内也是一片黑暗,冷风中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暗香。

    星光下疏枝横影,尽是梅花。

    叶开跟着越墙而入,才发现这地方就是他初到长安时来过的冷香园。

    经过了那一次诡秘惨厉的恶战后,这昔日的长安第一名园,竟已荒无人迹。

    连灯光都没有,只有寒风吹着花枝,发出一阵阵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

    是谁在叹息,在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那些屈死在这里的鬼魂?

    冷香园,曲径通幽。

    前面的人对这里的地势竟似也很熟悉,叶开又跟着他七转八转,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重小院。

    院子里也没有人,没有灯光,没有声音。

    门是开着的。

    这人走过去推开了门,自己却闪到旁边,道:“请进。”

    叶开没有进去。

    那人道:“你不进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进去?”

    那人道:“里面有人在等你。”

    叶开道:“谁?”

    这人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这人道:“人家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奇怪,脸上蒙着块和衣服同样颜色的丝巾。

    叶开盯着他,忽然笑了,微笑着道:“你明明知道我能认得出你,为什么偏偏不肯见我?”

    这人仿佛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认得出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若认不出,就不仅是个瞎子,而且还是个呆子。”

    这人垂下头,轻轻地问:“为什么?”

    叶开道:“你不知道?”

    这人的声音更轻,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已有了我?”

    叶开没有回答,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

    无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至少不是在否认。

    这人终于抬起头,掀开了脸上的丝巾,星光就照在她脸上。

    如此静夜,如此星光,她的脸看来美丽得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她的眼睛更美,却又仿佛带着种无法向人叙说的幽怨和感伤。

    她凝视着叶开,轻轻道:“我的确应该知道你能认得出我来的,因为,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

    她的声音也美,美得就像是春天傍晚吹过大地的柔风。

    如此美丽的眼睛,如此美丽的声音,除了上官小仙还有谁?

    叶开也在凝视着她,道:“但是你却希望我认不出你。”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上官小仙道:“我可以在外面等着。”

    叶开道:“为什么要在外面等?”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因为你进去了之后,一定也希望我在外面等着。”

    她笑得不但很凄凉,而且很神秘。

    她实在是个神秘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开没有再问。

    因为他了解她,她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也问不出的。

    门开着,被风吹得“吱吱”地响。

    叶开终于走了进去,走入了黑暗中……

    外面还有星光,屋子里更黑暗。

    叶开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到一阵阵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屋子里果然有人。

    “是谁?”

    没有人回应,连呼吸声都似已停止。

    这个人既然是在屋子里等叶开,为什么又不肯回答叶开的话?

    难道这又是上官小仙的阴谋,难道这地方又是个陷阱?

    否则她带叶开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跟他相见?

    假如是别的人,说不定早已退了出去。

    可是叶开没有。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

    一阵风吹过,“砰”的一声,门忽然关了起来。

    现在他就算想走,也没法子走了。

    屋子里更暗,的确已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呼吸声却又响了起来。

    呼吸声本来是在前面的,现在已退入了屋角。

    他为什么要退?

    是不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叶开沉住了气,道:“不管你是谁,你既然在等我,就该知道我是谁。”

    没有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个凶恶的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怕我。”

    他一面在说话,一面已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

    突然间,一阵冷风迎面向他吹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可以感觉得到,只有刀风才会这么冷。

    这柄刀他却已看不见。

    ——看不见的刀,才是杀人的刀。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刀风不但冷,而且急。

    叶开身形一闪,突然闪电般出手,扣住了这人的手。

    手冰冷。

    这只手他当然也看不见,可是他也能感觉得到,所以能抓住。

    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有种奇异的、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是野兽的本能一样。

    这人的手在发抖,却还是不肯开口。

    叶开的手也突然发抖,因为他已隐约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气息,这个人的气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死也不会忘记。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人已摆脱他的手,又退入了屋角。

    这次叶开并没有再逼过去,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已僵硬,就像是块木头般怔住。

    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里,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杀他。

    冷汗已开始从他额上流下。

    “我是小叶。”他尽力控制自己,“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呼吸声却更急促,仿佛充满恐惧。

    叶开咬了咬牙,非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突然转身,用力拉门。

    门居然一拉就开了。

    他冲出去,上官小仙居然真的还在院子里等着。

    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关切,迎上来问道:“你已知道屋子里的人是谁?”

    叶开点点头,握紧双拳,道:“你为什么不点起灯来?”

    上官小仙道:“我又不在屋子里。”

    叶开道:“你没有火折子?”

    上官小仙道:“我有。”

    叶开道:“既然有,为什么刚才不给我?”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默默地将火折子交给了他。

    叶开立刻又冲进去,打亮了火折子。

    一个人痴痴地站在屋角,赫然竟是丁灵琳。

    叶开终于看见了她,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也没有人能想象。

    可是丁灵琳却突然疯狂般大叫了起来,指着他手里的火折子,大叫道:“火……火……”

    看见了火光,她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惊吓负伤的野兽。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抖,美丽的脸也已因惊吓而变了形,一直不停地大叫:“火……火……”

    她只看见了火,却没有看见叶开。她竟似已不认得叶开。火光立刻熄灭,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

    叶开的心也沉入了黑暗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悄悄地退了出去,无言地将火折子还给了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刚才我为什么不肯给你火折子?”

    叶开无语。

    上官小仙叹道:“她是从火窟中逃出来的,她受的惊吓太大,可是……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竟已连你都不认得。”

    叶开黯然,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上官小仙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几时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她逃出火窟后,想必就已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她。”

    她垂下头,又道:“我知道你看见她这样子,一定会很难受,可是我又不能不带你来。”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是我带你来的,因为……因为……”

    叶开道:“因为什么?”

    上官小仙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凄然道:“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愿让你为了这件事而感激我,也许是因为我害怕。”

    叶开道:“害怕?”

    上官小仙神情更悲伤,道:“她变成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怕你怪我,恨我……我更怕你见了她之后,会从此不理我。”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带我来了。”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泪已流下。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她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

    叶开却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院子中央,翻了三个跟斗,站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吸了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地上的积雪未融,一枝梅花也不知被谁折断,落在积雪上。

    他拾起来,摘下一朵,插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上官小仙笑了一笑,道:“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他,似已看得发怔。

    叶开道:“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现在你想去睡觉?”

    叶开点点头,道:“明天中午我还有事,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上官小仙道:“你……你睡得着?”

    叶开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

    叶开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找到了她,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上官小仙道:“她这样子你能放心得下?”

    叶开微笑道:“有金钱帮的帮主在这里保护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小仙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种人。这种人实在少见得很。无论谁遇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恼忧虑,可是他翻了三个跟斗,就忽然将一切忧虑全都远远地抛开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叶开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上官小仙叹道:“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叶开居然没有否认。

    上官小仙忍不住又问道:“明天中午,你有什么事要做?”

    叶开道:“我有个约会。”

    上官小仙道:“什么约会?”

    叶开道:“孤峰和多尔甲约好了明天中午在延平门相见。”

    上官小仙皱眉道:“这是他们的约会,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多尔甲既然已死了,这约会就变成我的。”

    上官小仙道:“你想趁此机会,找出孤峰来?”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每天正午,出入延平门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怎么知道谁是孤峰?”

    叶开道:“我总有法子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又笑了笑,道:“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到时候我就能想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对不对?”

    上官小仙只有苦笑。

    冷香园里可以睡觉的地方当然很多,叶开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上官小仙看着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大声道:“你自己去睡觉,却要我替你在这里保护她?”

    叶开微笑着挥了挥手,已走得人影不见。

    上官小仙不禁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他总是能将他的烦恼送给别人。”

    这的确是叶开的本事。他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怕早已一头撞死。

    初三,上午。

    叶开大步走进了院子。他身上穿的衣服又脏又皱,至少已有好几天没洗澡。他的发髻蓬乱,衣襟上的花也已枯了。

    最近他遇见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他走进院子来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他神气的人都很难。

    上官小仙正倚着窗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叶开大步走过去,微笑道:“早!”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现在好像已不早了。”

    叶开道:“虽然不早,也不太晚。”

    上官小仙道:“看来你一定睡得很熟。”

    叶开笑道:“睡得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上官小仙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睡着。”

    叶开道:“我想睡时,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照睡不误。”

    丁灵琳也睡着了,也睡得沉,手里却还是握着把刀。

    叶开道:“她什么时候睡了?”

    上官小仙道:“天亮了才睡。”

    桌上有个汤碗,是空的。

    叶开道:“看来她好像也吃了点东西。”

    上官小仙道:“吃了一碗炖鸡面,吃完了才肯睡。”

    她苦笑着,又道:“幸好她总算睡了,否则我连门都进不来。”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一走进来,她就拿着刀要杀人。”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能吃得下,睡得着,总是好事。”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实在没有你们这么好的福气。”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又问道:“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叶开道:“我还没有开始想。”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开始想?”

    叶开道:“到了城门再想。”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叶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我一直都很相信。”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想吃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

    第三十一章漫天要价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叶开大步走出了冷香园,看来更神气十足,因为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已下了肚。

    面是在冷香园里吃的。

    今天一大早,上官小仙就叫人在厨房里开了伙。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帮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比别人快得多。

    而且那碗炖鸡面的滋味,竟比叶开所吃过的任何一碗面都好得多。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肚子特别饿,而是因为做面的师傅,竟是特地从杭州奎元馆找来的。

    ——金钱帮里无论做什么事的人,都绝对是第一流的人才。

    看来这并不是吹嘘。

    叶开吃光了那碗面,心里却不太舒服。

    他愈来愈看不透金钱帮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想象。

    转过几条街,就是很热闹的太平坊。

    叶开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一大包花生,又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两根长竹竿。

    他已学会了在紧张的时候剥花生。

    手里有件事做,总可以使人的神经松弛些。

    可是他买竹竿干什么呢?

    延平门在城南。

    穿过丰泽坊和待贤坊,就是延平门。

    ——每天中午,也不知有多少人出入延平门。

    这句话也不假。

    站在待贤坊的街头看过去,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你还是一样看不出孤峰是谁。

    叶开的确看不出。

    他先坐在茶馆里喝了壶茶,问伙计要了根绳子,又要了张红纸。

    然后他就用柜上的笔墨,在红纸上写了八个大字。

    “高价出售,货卖识家。”

    虽然已有很久未曾提笔,这八个字居然写得还不错。

    叶开用两根竹竿将这张红纸张起来,放在城门口,又看了两遍,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要“高价出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他自己?

    叶开当然不会出卖自己。

    日色渐高,已近正午。

    他忽然从怀里拿出个青铜面具和块玉牌,用绳子系起来,高挑在竹竿上。

    这正是多尔甲的遗物。

    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太阳下闪闪地发着青光,玉牌却晶莹圆润,珍贵可爱。

    进出城门的人,都不免要多看它两眼,却没有人来问津。

    这面具实在太可怕,谁也不愿买这么样个面具带回去。

    叶开当然也不会着急。

    这面具只不过是他的鱼饵,他要钓的是条大鱼。

    ——一条会吃人的大鱼。

    忽然间,一辆黑漆大车在前面停住。

    这辆车是从城外来的,本要驰过去,停得很突然。

    一个服饰很华丽,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伸出头盯着竹竿上的面具和玉牌看了两眼,就推开车门走下。

    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叶开却还是很沉得住气。

    要想钓大鱼,就一定要沉得住气。

    这中年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一双看来很精明、很锐利的眼睛,始终盯在竹竿上,忽然问道:“这是不是要卖的?”

    叶开点点头。

    指了指红纸的八个字。

    中年人淡淡道:“这块玉倒是汉玉,只可惜雕工差了点。”

    叶开道:“非但雕工差了些,玉也不太好。”

    中年人面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做生意倒还很老实。”

    叶开道:“我这人本来就老实。”

    中年人道:“却不知你想卖什么价钱?”

    叶开道:“高价。”

    中年人道:“高价是多少?”

    叶开道:“你不妨先出个价钱。”

    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眼竹竿上的玉牌,道:“三十两怎么样?”

    叶开笑了。

    中年人也笑了,道:“这价钱我虽已出得太高了些,可是君子一言,我也不想再杀你的价。”

    叶开道:“三十两?”

    中年人道:“十足十的纹银三十两。”

    叶开道:“你是想买哪一样?”

    中年人道:“当然是这块玉牌。”

    叶开道:“三十两却只能买这根竹竿。”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沉下了脸,道:“你想要多少?”

    叶开道:“三万两。”

    中年人几乎叫了起来:“三万两?”

    叶开道:“十足十的纹银三万两。”

    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叶开悠然道:“这块玉牌的玉质虽然不太好,雕工也很差,可是你若要买,就得出三万两,少一文我都不卖。”

    中年人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叶开又笑了。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在笑。

    “一块玉牌就想卖三万两,这小子莫非是穷疯了?”

    “这种价钱,也只有疯子才会来买。”

    当然已没热闹可看。那辆黑漆大车已转过街角,看热闹的人也已准备走。

    谁知街角后突又传来马嘶声,那辆黑漆大车忽然又赶了回来,来时竟比去时还快。

    赶车的马鞭高举,呼哨一声,马车又在前面停下。

    那中年人又推门走了下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大步走到叶开面前,道:“你刚才要三万两?”

    叶开点点头。

    中年人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叠银票,数了又数,正是三十张。

    “拿去。”他居然将这三十张银票全都递过去给叶开。

    叶开却没有伸手接,反而皱了眉,问道:“这是什么?”

    中年人道:“这是银票,全是京城四大恒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叶开道:“保证十足兑现?”

    中年人道:“我姓宋,城西那家专卖玉器古玩的‘十宝斋’就是我开的,这里的街坊邻居们,想必也有人认得我。”

    “十宝斋”是多年的金字招牌,宋老板也是城里有数的富翁之一。

    人丛中的确有人认得他。

    可是,做生意一向最精的宋老板,怎么肯花三万两银子买块玉牌?莫非他也疯了?

    叶开却偏偏还不肯伸手去接,又问道:“这银票是多少?”

    宋老板道:“当然是三万两,这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三十张,你不妨先点点数。”

    叶开道:“不必点了,我信得过你。”

    宋老板终于松了口气,道:“现在我是不是已可将这块玉牌拿走?”

    叶开道:“不行。”

    宋老板怔了怔,道:“为什么还不行?”

    叶开道:“因为价钱不对。”

    宋老板的白脸已变黄了,失声道:“你刚才岂非说好的三万两?”

    叶开道:“那是刚才的价钱。”

    宋老板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要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

    宋老板终于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条忽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

    旁边看热闹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了多少。

    叶开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悠然道:“这块玉并不好,雕工也差,可是现在无论谁要买,都得三十万两,少一文也不卖。”

    宋老板跺了跺脚,扭头就走,走得很快,可是走到马车前,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像是在恐惧。

    他恐惧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马车里,有什么能令他恐惧的事。

    最奇怪的一点,还是三万两这价钱明明已将他气走了,他为什么又去而复返?

    叶开的眼睛里在发着光,一直盯着马车的窗子,只可惜车厢里太暗,从外面的阳光下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宋老板已准备去拉车门,但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刚伸出手,又收了回来。

    车厢里却像是有个人轻轻说了句话,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宋老板却听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又被人踢了一脚。

    是谁在车厢里?

    为什么一直躲在里面不露面?

    他在说什么?

    宋老板听了他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叶开眼睛里光芒闪动,竟好像已找出了些问题的答案。

    ——现在要买这块玉牌的,并不是宋老板,而是躲在车厢里的这个人。

    ——他自己不肯出面,就逼着宋老板来买。

    ——宋老板显然被他威胁住了,想不买都不行。

    ——这人是用什么手段来威胁宋老板的?为什么一定要买到这块玉牌?

    ——除了魔教中的人外,还有谁肯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一块玉牌?

    ——难道这人就是孤峰?

    寒冬时的阳光,当然不会太强烈,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冷得很。

    可是宋老板却已满头大汗。

    他站在车门前发着怔,一双手抖个不停,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看来又像是个被人绑上法场的死刑犯。

    叶开看着他走过来,悠然道:“你现在已肯出三十万两?”

    宋老板紧握了双拳,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咬着牙恨恨道:“三十万就三十万。”

    叶开笑了。

    宋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叶开道:“我在笑你。”

    宋老板道:“笑我?”

    叶开道:“我在笑你刚才为什么不买。”

    宋老板道:“现在……”

    叶开道:“现在的价钱跟刚才又不一样了,现在要三百万两,少一文都不卖。”

    宋老板跳了起来:“三百万两?”

    这气派很大的大老板,现在竟像是个孩子般大叫大跳:“你……你……你简直是个强盗!你好黑的心!”

    叶开淡淡道:“你若认为这价钱太高,可以不买,我并没有勉强你。”

    宋老板狠狠地瞪着他,就像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一口气却已接不上来,忽然一跤跌倒在地上,竟被气得昏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也在瞪着叶开,大家都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强盗,简直比强盗的心还黑。

    叶开却一点也不在乎,忽然对着那辆马车笑道:“阁下既然想要这东西,为什么自己不来买?”

    马车里没有动静。

    叶开道:“阁下若肯自己出面,我也许一文都不要,就奉送给阁下。”

    一直全无动静的马车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刀锋般的冷笑。

    “真的?”

    叶开微笑着道:“我是个老实人,我从不说假话。”

    “好!”

    这个字刚说出来,突听“轰”的一声大震,崭新的黑漆车厢,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赶车的几乎一个跟斗跌下,拉车的马昂首惊嘶——

    车厢里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铁塔般的巨人,赤着上身,穿着条大红的扎脚裤,腰上系着一条比巴掌还宽的金板带,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叶开,看来活活像是个刚挣脱樊笼的妖魔恶怪。

    人群大乱。

    这巨人已握紧了双比醋瓮还大的拳头,一步步向叶开走过来。

    无论是人是马,突然受到惊骇之后,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同样的。

    ——跑。

    跑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可是现在拉车的两匹马都没有跑出去。

    只不过惊嘶着,人立而起。

    因为这巨人反手一拉车辕,两匹马就已连一步都跑不出去。

    人群虽乱,也没有跑。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件事的结局。

    不管怎么样,这都可以算是件百年难遇的怪事。

    大家看着这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力挽奔马的巨人,再看着叶开,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得出倒霉的一定是叶开。

    看来这巨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叶开的脑袋敲扁。

    叶开却笑了。

    他微笑着,忽然问道:“你有多高?”

    这种时候,这句话虽然问得奇怪,巨人还是回答道:“九尺半。”

    叶开道:“九尺半的确已不能算矮。”

    巨人傲然道:“比我再高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叶开道:“兵器是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你若是杆枪,一定是杆好枪。”

    巨人道:“我不是枪。”

    叶开道:“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是以长短来分贵贱的,譬如说,长的竹竿就比短的贵,所以你若是根竹竿,一定也很值钱。”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也不是竹竿。”

    巨人道:“我是人。”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人,所以实在可惜得很。”

    巨人瞪起眼,道:“有什么可惜?”

    叶开淡淡道:“只有人是从不以长短轻重来分贵贱的,一个人的四肢若是太发达,头脑就往往会很简单,所以愈长的人,往往反而愈不值钱。”

    巨人怒吼一声,就像是头大象般冲过来,看来他根本用不着出手,就可以把叶开活活撞死。

    就算是棵大树,也受不了他这一撞的。

    只可惜叶开也不是棵树。

    这巨人当然撞不倒他——没有人能一下子撞倒他。

    可是就在这巨人撞过来的时候,本来已气得晕倒了的宋老板,却忽然从地上蹿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射出了弦。他不但出手快得要命,出手的时候更要命。

    可惜他并没有要了叶开的命。

    巨人从前面扑过来,宋老板从后面发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叶开人已到了竹竿上。

    没有人能想到宋老板会突然出手,更没有人想得到叶开能闪避开。

    他的人竟似被风吹上竹竿的,竟似已变成了一片飞云,一片落叶。

    宋老板吃了一惊。

    ——这明明已十拿九稳的一击,怎么会忽然落空的?

    他的左肘点地,右手已抽出柄刀,刀光一闪,直削竹竿。

    巨人已张开了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在下面等着。

    竹竿一断,竹竿上的人就要跌下来。

    只要叶开一跌下来,就得落入这巨人的掌握,无论谁落入了他的掌握,都无疑是件很悲惨的事。

    他要捏碎一个人的头颅,简直比孩子捏碎泥娃娃的头还简单。

    “格”的一声,竹竿折断。

    有的人甚至已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叶开果然已向这巨人的手掌落下。

    只听又是“砰”的一声,一个人倒了下去,两个人飞了起来。

    倒下去的竟是那巨人,飞起来的却是叶开和宋老板。

    叶开刚落下来,突然反肘一撞,膝盖和右肘同时撞在巨人身上。

    巨人倒下时,他已借势飞起。

    宋老板也跟着飞起,刀光如长虹经天,急削叶开的腰。

    谁知叶开的腰突又水蛇般一摆,左手已扣住了宋老板的右腕。

    刀落下,斜插在马车上。

    他们的人也落在马车上,马车的车厢虽然已碎裂,底盘却没有裂。

    两个人同时跌在上面,拉车的马又一惊,惊嘶着狂奔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拉它们,也没有人能拉得住它们了。

    车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两匹受了惊吓的健马,一辆没有人赶的马车,在街道上狂奔,除了疯子外,还有谁会去挡住它的路。街上的人纷纷闪避。

    宋老板在车上打了个滚,还想跳起来,可是一只拳头已在眼前等着他。

    他刚跳起来,就看见这只拳头,接着,就看见了无数颗金星。这次他真的晕了过去。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不管这个宋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是个很不简单的人,能叫他躺下来,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健马还在往前奔,叶开并没有拉住它们的意思,反而坐上前面车夫的座位,打马前行。

    他要去追一个人。

    现在已过了正午。

    叶开并没有找到布达拉。他要追的人是谁?

    第三十二章飞狐归天

    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

    这条街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狭窄而倾斜。

    前面有辆驴车,车上堆满了鸡笼,笼子里装满了鸡,显然是从城外送鸡进城来卖的。

    赶车的是个老头子,喂鸡的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头发都白了。

    老太婆蹲在驴车上喂鸡,连腰都直不起来,老头子坐在前面赶车,连鞭子都扬不起。

    每个城市里都有人吃鸡,天天都有人吃鸡。

    既然有人吃鸡,就有人卖鸡,这本是很平常的事。

    这老头子和老太婆看来更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但叶开追的好像就是他们。

    看见他们在前面,叶开打马更急。

    老头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发出了光。

    老太婆忽然提起个鸡笼,吆喝一声,把笼子里的鸡全都倒出来。

    大大小小的十几只,有的飞,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冲了出来,又叫又跳。

    鸡飞狗跳,街上又乱成了一团。

    拉车的马又惊嘶着人立而起,等到叶开再打马冲过去时,前面的驴车已经转过街角。

    叶开冷笑,突然跃起,掠上屋脊。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让那老头子溜走。

    他为什么一定要追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逃?

    驴车还在跑,鸡还在叫,车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是条很窄的横巷,稍为大一点的车子,根本就走不进来。

    巷子里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门都关着,院子里也没有人。

    那老头子和老太婆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他们躲进了哪个院子里?

    叶开并没有一家家去找,他还是去追那辆没有人的驴车。

    穿过横巷,有个斜坡。

    驴车虽然没有人驾驭,居然还是转了个弯,才沿着斜坡冲下去。

    叶开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来时,正好落在驴子背上。

    过了斜坡,驴车就慢了下来。

    叶开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认不出你的,只可惜你来的时候太巧。”

    他是在跟谁说话?

    车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鸡和驴子,一个正常的人,是绝不会跟驴子说话的。

    但是他居然又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进城的时候,正是最乱的时候,我本来也不会看见你们,可惜那时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时进城来的人,也不止你们两个,本来我就算看见你们,也绝不会疑心,可惜你们的样子却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驴车下面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我们的样子有哪点跟别人不一样?”

    叶开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驴车下面的人道,“我觉得我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叶开微笑道:“也就因为你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才特别。”

    这句话非但驴车下面的人听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听懂的人只怕还不多。

    所以他又解释道:“因为那时候别人的样子都很特别……”

    那时每个人都很吃惊,很紧张,很兴奋,就算刚进城来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去看叶开和那巨人。

    可是这老头子和老太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叶开道:“你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因为你们早就知道那地方会发生那件事,只因为那件事根本就是你们安排的,好掩护你们进城。”

    驴车下又没有声音了。

    叶开也不再开口,赶着驴子,慢慢地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才冷笑着道:“我看错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叶开道:“我是怎么样个人?”

    “是个该死的人。”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驴子突然惊嘶,跳了起来,叶开也跟着跳了起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两个人从驴车下蹿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两个人的身法都极快,赫然正是那两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叶开追的是老头子。

    老头子轻功本极高,本来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但是现在他身手却像是有些不便,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难道他就是伤在葛病伞下的孤峰?

    叶开并没有用他的刀。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用他的刀,他的刀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可是他的人本身就像是一柄刀。

    飞刀!

    三个起落后,他已追上了这老头子,再凌空一翻,已挡住了这老头子的去路。

    老头子还想扑上去,身子却突然一阵抽缩,就像是突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的脸是经过易容改扮的,当然绝不会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眼睛里却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怨毒,正刀锋般盯着叶开。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笑。

    他也许想笑的,却笑不出口,因为他已认出了这个人。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本来追不上你的。”他叹息着道,“你的轻功,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轻功。”

    老头子握紧双拳,道:“你已认出了我?”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莫忘记我们本来是朋友,老朋友。”

    老头子冷笑道:“我没有你这种朋友。”

    他还想用力握起拳,抱起胸,只可惜他的人已萎缩。

    就连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现在这双眼睛就算还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锈的刀。

    叶开道:“你的伤很重。”

    老人咬紧牙,不开口。

    叶开叹道:“你既然受了重伤,就不该泡在热水里的。”

    他果然已认出了这个人。

    ——除了“飞狐”杨天外,还有谁的轻功能令叶开佩服?

    ——一个人若想隐藏自己的伤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水盆里更好?

    叶开道:“可是江湖中的人,无论谁都难免受伤的,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为什么要瞒我?”

    杨天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释?根本没法子说下去?

    叶开道:“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算准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伤,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达拉天王’。”

    杨天的身子在颤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否认不了的?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的聪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入魔教?”

    杨天终于发出了声音。

    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没法子形容的笑声。

    他“咯咯”地笑着,声音愈来愈大,可是他的人却愈来愈小。

    他竟真的在萎缩。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真的变成了个老人。

    突然笑声断绝。

    他倒了下去。

    阳光依旧辉煌,可是叶开已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杨天当然更感觉不到。

    他是带着笑而死的,一个人临死时还能笑,并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来并没有理由笑。

    一个人的秘密若被揭穿,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能笑?

    叶开的手冰冷,额上却在流着汗,冷汗。

    他听得出杨天的笑声中,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意。

    但他却猜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那是什么意思,现在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人死之后,他拥有的一切就都已随着生命消失。

    死人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一样事。

    秘密——

    杨天是不是也带走了什么秘密?

    ——死人有时候也能说话的,只不过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还能将这秘密说出来?

    活人用口说话,死人用什么说话呢?

    用他的伤口。

    伤口已溃烂,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的,可是伤口并不大。

    叶开若不是亲眼看见,实在很难相信这针孔般大的一点伤口,就能要了“飞狐”杨天的命。

    风冷如刀,却没有声音。

    杀人的刀,岂非也总是没有声音的。

    叶开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来的是刚才从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现在她身上穿的,当然已不是那套紧身的黑缎子小棉袄。

    她那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现在当然已变了样子。

    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时像钩子般的眼睛。

    杨天就在她面前,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叶开,好像一下子就想把叶开的魂勾走。

    叶开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三个字:“他死了。”

    “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时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点难受的。”叶开也在盯着她,“但我却看不出你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我本就是寡妇。他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看见过的死人,也不止他一个。”

    王寡妇道:“无论什么事,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虽然在叹息,可是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的叹息声中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叶开无话可说。

    她说的至少是真话,真话总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王寡妇忽然又问道:“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他早已受了伤。”

    王寡妇道:“可是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忽然死了?”

    叶开道:“因为他受的伤并不重,中的毒却很重。”

    王寡妇道:“哦?”

    叶开道:“他虽然用药物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势就发作了。”

    王寡妇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当然知道。

    王寡妇道:“你知不知道‘飞狐’杨天不但轻功高,而且还有很多别的本事?”

    叶开道:“治伤疗毒,也是他的专长之一。”

    王寡妇道:“但是你现在却还要说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世上只要有一种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被毒死。”

    王寡妇道:“真的不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我从不杀朋友。”

    王寡妇道:“他真是你的朋友?”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只要他做过我一天朋友,就永远是我的朋友。”

    王寡妇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哦?”

    王寡妇道:“我还听说过一句话。”

    叶开道:“什么话?”

    王寡妇道:“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

    她笑得眼睛媚如新月:“这句话我好像也听你说过。”

    叶开苦笑。

    王寡妇道:“现在他已死了,我还活着,你……”

    她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的。

    叶开看着她,忽然道:“你见过韩贞没有?”

    王寡妇当然见过。

    她带着笑道:“那小子本来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见他就想吐。”

    叶开道:“为什么?”

    王寡妇道:“因为他的鼻子。”

    叶开也笑了。

    王寡妇道:“他那鼻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烂茄子。”

    叶开微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子的?”

    王寡妇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叶开道:“对了。”

    王寡妇道:“你知道是被谁打的?”

    叶开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王寡妇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对不对?”

    叶开道:“对。”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走,带着你的男人走,好好地将他埋葬。”

    王寡妇很意外:“你要我走?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手很痒,你若再不走,我保证你的鼻子很快就要变得跟韩贞一样。”

    王寡妇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至少还算很识相。

    等她把杨天的尸体载上驴车,叶开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

    他走得很慢。

    在思考的时候,他总是走得很慢。

    走出横巷,走上大车,前面围着一堆人,围着一辆破马车。

    宋老板已死在马车上,身上只有一点针孔般大的伤口。

    伤口在他的眉心。

    叶开挤进人丛,看了看,又挤出来,脸上居然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走回延平门,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样只有一点伤口。

    一点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伤口,却已将这铁塔般的巨人置于死地。

    围着他看的人更多。

    叶开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间,一个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一个人无论有没有做亏心事,若是忽然被个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难免要吓一跳。

    揪住叶开衣襟的这个人,正是个戴着红缨帽,提着短棍的捕快。

    旁边已有人在叫:“刚才跟宋老板打架的就是他。”

    “我知道是他。”

    这捕快又扣住了叶开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他冷笑着道:“你伤了两条人命,居然还敢露面,你的胆子倒不小。”

    叶开当然很容易就能甩脱这双手,对“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种破法。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并不是怕这个捕快,而是尊敬。

    不管这捕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同样尊敬。

    因为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法律。

    他甚至连分辩都没有分辩。

    这种事本就不是这种捕快能了解的,他根本没法子分辩。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捕快已押着他上了辆马车,厉声道:“人命关天,王法如炉,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怕你不招。”

    叶开就跟着他上了马车,等到车子开始往前走,才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捕快道:“不管怎么样,先关起来再说。”

    叶开道:“然后呢。”

    捕快道:“然后再用上好的人参炖一只鸡,做四五样精致的下酒菜,烫几壶陈年的竹叶青,请你连酒带菜一起吃下去。”

    “他”的眼睛忽然充满笑意,声音也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