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封城
收敛住燥热的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下整夜未曾歇，泥泞的路上，雨水敲在水坑里，水花迸溅的瞬间，映走了远处绿叶的残影。瑟瑟风裁叶，潇潇雨打泥。忽思淤泥路，抬头见蛙蜓。然而，现实之中，却没有一人打着一把油纸伞，泠然地前行在这泥泞之路上。当身影淹没在雨帘之中，蓦然回首，偶见那颇有生趣的青蛙和蜻蜓。 平干王府的池塘面上，不断泛着涟漪，有锦鲤依然不识人间烟火，冒出水面，游戏轻嗳。胧兮坐在廊前，望着檐下的雨线发呆，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轻的，与生俱来的温柔。 似在离她一箭之外，那脚步声颇有意外地停下了。此时无声，更胜有声，一双清澈的眸子不愿惊扰地看着她。 清风携着雨丝微微浮过鸾带。半晌，胧兮才发觉身后有人，回眸一惊：“啊，溪音。” 溪音温和地一笑，走到她身旁，坐下。 “昨夜你都没有回来，那个人怎么样了？”胧兮开口就问。 “没事，今日倒是能吃下些东西，趁他睡着，我便回来看看你。”溪音的口吻倒是没有那么沉重，他看着她，又想起方才听说的事，便言出核实：“我听府里的人说，你不让他们去邯郸请刘堰回来，有这回事么？” 胧兮嗟叹于心，平然地点点头。 溪音听完，仿佛马上就能会意，他不问她理由，只道：“这样也好，他离曲梁远一点你的顾忌也就少一点。”眼前，依旧垂着雨线，模糊着前方的视线，丝毫没有小去。 胧兮默然，而溪音见状便轻声提醒道：“去休息一会吧。”他温柔的语气令人心醉，为的只是要替她挡去一时接一时的阴霾。 胧兮摇头，侧身说：“溪音，我没事。哦，有一事还需告知你，昨日我去了刘淖那里，可跟踪之人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哎，我本以为是刘淖想要戏弄我和刘堰才派人跟踪的，早知如此就该听你的，将那人抓来质问。” “罢了，相对现在而言，这些都不是重点。倒是胧兮，我们得想办法寻出抑制瘟疫的方法才对啊！”溪音笑着安慰她，同时提出建议。 “谈何容易。”胧兮何尝不是这般想，可是当事情真正来临之时，想解决总是事与愿违。 “好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吧。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嗯？”溪音眼角轻弯，格外温暖的笑容总是令人目睹心安，他拉起她向屋内走去。 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不断下落的水珠详细记录着他们的每个瞬间，或一个眼神，或一个表情。而溪音却有瞬隐晦的凝重被疾速地映走，又迅速地砸入水中米分碎。他在心中叹息，为的是不让她知道。两个人，尤其是两个相互认同重要的人，当一个人表现得沉重另一个就必须不能这样。 赵王宫的天与曲梁是同一个，雨滴砸落，砸伤无数深锁宫廷的记忆。 因为那一夜的更深露重，一向体健的刘堰着了风寒。此时，刘堰躺在病榻上无故有些不安，他寐着眼睛对着帐顶，思绪不清。 在那帮侍药宫女垂帘出去后，渐渐安静的寝宫令他听到了雨落的律动声。雨落芭蕉兼细雨，宫里的点点滴滴令人易生感慨，过去客观存在，伤怀亦是不可能被轻易抹去痕迹。只是现在，胧兮她还好吗？窗外的雨粒不断从叶尖滑落，映集着这个世界瞬息万变的历程。 转眼间，两日过去，瘟疫的事情仍是没有进展。至于那个侥幸被胧兮救下的村民，还是由溪音负责照看。 清晨，鸡鸣催着朝阳露脸。 吱呀--- 早早的，胧兮的房门便开了。胧兮简单梳洗，月牙白的裙裾拖地而行，前方庭院的青竹旁，一身清逸白衣的溪音正背向着她，他看似观竹入神，丝毫不受外界惊扰，直到---- “胧兮。”他叫着她的名字转身，但凡是她，哪怕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自己也能有所感应。 胧兮微愣，随即走过去，道：“溪音，这么早。” “你还不是一样。”溪音笑着回答。地上延伸开修长的竹影，他温润的笑容一直不曾敛下，仿佛只要看着她，便是知足。 “溪音，那个人怎么样了？”他的呵护，令胧兮稍稍心安。 溪音叹道：“还是不死不活。”言毕，他伸手倚着竹枝，继续说：“其实你不用太担心，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找不到出路的。只是我现在想了想，还是觉得你不该瞒着刘堰，你以为你就这样瞒着他就会不知道吗？更何况他是你的夫君，发生这样的事就该先于你去担待。” 自己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胧兮顿时黯然，正想着再解释些什么，可却见萧儿打大老远就匆匆忙忙跑进来，禀话道：“夫人，不好啦！” 看她神色慌乱，胧兮心头一紧：“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且慢慢说来。” 萧儿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说：“夫人，今天一大早福伯带着府里几个人去城外采购新鲜的蔬菜，可没想到，城外来了好多官兵，说是长安来的，奉命皇上之命，封曲梁城！” 胧兮闻之震惊，拉了萧儿的手，道：“怎么可能！曲梁真正出事也不过才几日，长安的人就算在事发当天得知，短短几日也到不了曲梁啊！” 萧儿着急地回答：“夫人，奴婢也是奇怪呢！其实在近日出事之前，紫山附近已有人得病，只是王爷没当回事罢了。只是眼下这般可如何是好，万一再发生点什么，我们可都出不去了！” 溪音见状插话：“萧儿你先别急。胧兮，走，我们去看看！” 胧兮和溪音对视一眼，也安慰萧儿：“萧儿你也别太急，先和我们去看看再说。” 萧儿忙点头：“是，夫人。” 枝头又飞来了几只好斗的鸟雀在凶狠地争食，仿佛周围正在蔓延死亡和是非的世事与它们毫不相干。 虽说曲梁这几日被逃难弄得冷冷清清，当胧兮与溪音赶到城门口时却也挤满了未出城的老百姓。 前方嘈杂，百姓们的情绪既恐慌又激动，数名官兵交戟挡在门口，时不时地呵斥几声，阻止着欲破涌而出的人流。 胧兮与溪音试图拨开人群，有不少百姓认得胧兮，纷纷自觉给她让道。于是胧兮他们便很快挤进了前头。 这样的情况，令胧兮心生薄怒，她开口就质问：“王爷还未回来，你们凭什么封城？！” 而为首的官兵闻声便以怒相对：“你是何人？皇上的旨意你也敢违背是吗？！” 溪音毫不客气地反问他的话：“你看清楚了，这是平干王的夫人，难道她无权过问你们么？！” 为首之人一怔，随之神情略转恭谦，于胧兮跟前拱手一礼，道：“原来是夫人呐！微臣沈毅参见夫人！”行完礼，他抬头，话儿说的理直气壮：“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夫人见谅。但臣今日所至乃是奉旨行事，请夫人务必配合。眼下夫人在此，倒也省得微臣再去王府申禀了。” 胧兮闻言不禁狐疑，沈毅言辞虽处处克礼，但细细听去，仍可听出一股子明显的针对之意。 此人来自长安，想来自己和刘堰也不曾开罪于他。 “王爷不在府里，你有何事？” 沈毅玩味一笑，接过手下递来的一份诏书。 “曲梁疫情严重，体恤天下百姓，皇上下旨，暂封曲梁城！无皇命者，禁入！” 他将诏书递至胧兮跟前，胧兮侧眸看了看那轴黄卷，道：“曲梁疫情始发不过几日，眼下王爷于邯郸还未归来，就这般贸然封城，岂不惹得我曲梁百姓人心惶惶？！” 沈毅佯装惋惜，叹口气道：“哎，夫人，微臣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您莫难为微臣。再者就以曲梁前几日的传染速度，那大汉百姓真是性命堪忧啊。” 他再次亮出了诏书：“诏书微臣便直接交给夫人了，夫人还请放心，皇上虽下令封城，却也不忘王爷夫人难处，已派太医令为此病竭力研究药方！”说完，沈毅就挥手示意手下行事。 远水怎可救得了近火？可笑。 “且慢！”胧兮呵止。 沈毅掩下不悦，但眉头还是皱了皱。 “夫人还有何指示？” 胧兮挑眉淡淡言道：“曲梁瘟疫始发不过短短几日，长安如何能未卜先知并在这短短几日就赶到曲梁呢？是否太不合常理了。” 沈毅并不感到奇怪，重燃的笑意令人琢磨不透：“其实曲梁这病早在数月前便有了，只是那时人死的不明显，王爷不重视罢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夫人可千万别怀疑这圣诏的真假，微臣担待不起啊。” 这也能算理由？胧兮还欲据理力争些什么，溪音却凑到她耳畔，低声劝道：“罢了，胧兮，没用的。” 胧兮立在原地，透过凌乱的城门，循着护城桥的走向一直彻望，脚步不由向前踏了一步。 “夫人留步！”封城的士兵迫不及待地阻止了她。 在冷眼相对之后胧兮便毫无表情地转身离去。青天之上，变幻的风云如同变幻的世事，心头忽然有阵彷徨。而自己的身影在那群世俗之人的眼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原来，即便是王朝盛世，君威慑天，可一旦遇上天灾与死亡，就算是战神般的帝王亦会颤栗着皇袍下双手作出一些不近人情的决定。于自己，为的是一叶蔽目；于百姓，为的是一手遮天。 大汉天下，一个赵国算什么，一个曲梁又算什么？或许这般，已算是仁惠兼施，只是封城，不是焚城。 “夫人，溪音公子，你们先吃点早饭吧。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饿着自己啊！”萧儿一面放上两碗清粥，一面安慰着。 见胧兮不动碗筷，萧儿小心翼翼地重复了句：“夫人，吃东西吧。” 胧兮将手搁在桌面上，抬头看了看萧儿，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夫人。”萧儿退下。 待萧儿走后，溪音见胧兮满脸的不安，便说：“胧兮，你不要太担心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就算曲梁被封了城，对我们来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胧兮眸仁一动，伸手动了动筷子，可最终仍是把饭碗朝前一推，不吃。 溪音离开自己的位置，坐到了最邻近胧兮的位置上。 “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曲梁封了城，刘堰便回不来，回不来便大大减小了他被染病的可能性。否则，若得知你有危险，他又岂会贪生怕死？这亦是应了你的初衷。” “哎，死了这么多人，可真叫人心骇。”胧兮秀眉微拧。 溪音说：“人间此类因瘟疫而大量死人的事倒也是不少，只是长安的人，知道的太快了点吧。” 胧兮听了眼前一亮，她看着溪音，目光之中带点诧异，似乎在说，对呀，我也想不明白这个为题。 “不过……”溪音抬指支起下巴。 “这倒也不是没可能。” “怎么说？”胧兮问。 溪音继续讲述道：“刘彻继位多年，瘟疫自大汉各地频频发生，刘彻对此已是杯弓蛇影，再加上多年来他喜好寻仙问道，对于占卜之事亦是乐此不疲，曾有一次，其术士少翁卜言齐国临淄即将发生大瘟疫并会殃及整个大汉。结果刘彻当日就派兵前往封城，可当人赶到临淄，却发现临淄无恙，而广陵恰倒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好笑，我料想此次曲梁的事，也是巧合吧。” 胧兮听完，苦笑着摇摇头：“刘彻实乃帝王之材，想不到竟也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溪音重新将粥拉到胧兮跟前，话题又回绕到吃早饭上边：“行了，先吃点东西，吃完我们一块去趟紫山村吧。” 素手动了动调羹，也对，胧兮算是被说服了。 天，依旧是湛蓝的，林丛的缝隙里，隐隐约约透着一束束薄雾。胧兮随着溪音走入那间茅舍，屋外搁着一块老旧的青石，上边衍生了斑驳的苔藓，静含着沧桑的岁月。 推开虚掩的柴门，屋内正是一片昏暗。借着折入的光线走近床榻，榻上之人正处于昏迷，细看气息尚存。 “你看，还是这样不死不活。”溪音说。 胧兮走到一侧，回头道：“看样子，是得快点寻出治病的方法，可是药理偏又不是你我擅长之技。” “胧兮，你在里面吗？”在溪音正要接话之际，外头却意外地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二人闻之皆讶然。 “溪音，那人叫的我么？！“胧兮心忖这这里应该不会有人这样叫她，更何况这声音还是这般熟悉。 “没错，我们出去看看吧。” 二人走出屋外。